白桃是在清晨時分巡查到這片荒坡的。
一夜風雨,本以為那座無名小墳會被衝刷得更加低矮,可走近了才發現,墳頂的覆土非但沒有塌陷,反而像是發麵饅頭般微微拱起,中央一處,竟有規律地起伏,形如胎動。
她心頭一凜,從袖中摸出一根細長的銀針,小心翼翼地刺入墳土最濕潤處,拔出時,針尖已然蘸上了一絲渾濁的滲液。
在熹微的晨光下,那針尖泛起一抹幽藍微光,與陸九身上那種代表著極致痛苦的光血顏色如出一轍,可當她將針尖湊近指腹,卻沒有預想中的刺痛,反而透出一絲溫潤的生機。
一個被焚毀的書卷殘頁上的句子,猛然從她記憶深處浮現:“命門未啟者,葬於地息口,可成引脈童。”她幾乎是立刻蹲下身,將覆著一層淡金色紋路的右掌輕貼在墳麵上,那掌心複雜的金陵圖上,代表著地脈彙聚的第九個光點,竟與墳土的起伏同頻閃爍。
這墳,正在呼吸。
陸九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來時,白桃正維持著那個姿勢。
他的目光越過白桃,落在那柄插在墳前的斷刀上。
刀柄上那行字“我不是神,也不是替身——我是陸九”,已被昨夜的泥水半掩,顯得有些狼狽。
他沉默地站了許久,久到白桃都以為他要化作一尊石像,他卻忽然彎下腰,用那隻沒受傷的左手,極為費力地脫下了腳上的舊布靴。
他沒有說話,隻是將磨損得露出麻線的鞋底,緊緊地貼在了墳土的起伏之處,口中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你要走,可以。但得用這雙踩過人間的腳。”話音剛落,那墳頂的濕泥竟無聲地裂開一道細微的縫隙,一枚小小的、輪廓清晰的赤足印,由內向外,深深地拓在了泥土上。
那足印的深淺與大小,與他記憶中那個被放在竹筐裡的嬰兒,分毫不差。
陸九伸出微微顫抖的指尖,輕輕撫過足印的邊緣,一瞬間,他觸到了一絲隔著厚土傳來的、微弱如蝶翼振翅的心跳。
小梅是提著一個布袋來的,裡麵裝著昨日村民們聽聞此事後,自發留下的一些舊鞋,都是些孩子穿過的,大小不一,共十二雙。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唱著安撫亡魂的謠曲,也沒有擺出任何驅邪的法事架勢,隻是將那十二雙鞋,按照四方八位的格局,整整齊齊地擺在了小墳的周圍,鞋尖都朝向外側。
做完這一切,她走到墳前盤膝坐下,對著那枚小小的腳印輕聲說:“你不該生,可你已經疼過了。現在,我們不送你走,我們等你出來。”說完,她便不再言語,隻是將一雙攤開的掌心朝向天空,任憑夾雜著土腥氣的風從指縫間穿過。
片刻之後,她那原本布滿細密黑紋的掌心,竟像是被風拂去了塵埃,黑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寸寸消退,最終恢複了光潔如初的模樣。
仿佛糾纏她許久的某種執念,終於找到了出口,放過了她。
見狀,白桃也行動起來。
她從隨身的藥囊裡取出最後一點“斷夢香”的殘灰,又混入了碾碎的紫蘇根粉末,沿著小梅擺下的鞋圈內側,仔仔細細地灑下了一圈淡青色的圓環。
她此舉並非為了驅邪,而是設限,一種基於尊重的界定。
她看著那枚足印,低聲道:“容你生,不容你奪。你是人,不是陣。”那一夜,三人都未離去。
月上中天時,那淡青色的環內,泥土悄然翻動,那枚清晰的赤足印,竟又向前挪動了約莫半寸的距離,仿佛一個懵懂的嬰孩,正在試探著邁出人生的第一步。
白桃守至天明,見鞋環未曾被觸碰,墳中也無半分光血的氣息外溢,心中才算落下半塊石頭
次日子時,月華如洗,三人再度聚於墳前。
這一次,他們沒有等太久。
墳頂中央的泥土緩緩向上拱起,那道昨日留下的裂口,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自內而外緩緩張開。
一隻無比稚嫩、沾滿了濕潤新泥的腳掌,從裂口中輕輕地踏了出來。
那腳掌很小,五根腳趾因為緊張而微微張開,在清冷的月光下,甚至能看到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
它在空中停頓了片刻,似乎在感受這個全新的世界,隨即又閃電般地縮了回去。
這一下,陸九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猛地一晃,手中拐杖幾乎脫手,若不是小梅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險些踉蹌跪倒在地。
白桃反應最快,她迅速從藥囊的最深處摸出最後一味丸藥——醒脈丸,用兩指將其精準地捏碎,灑在了那道裂口的邊緣。
藥粉一接觸到濕潤的墳土,竟“滋”的一聲燃起,騰起一縷筆直的青煙。
詭異的是,那煙氣之中,竟隱隱約約傳來一陣極輕、極細的嬰兒啼哭,那哭聲裡沒有悲傷也沒有歡喜,更像是一聲混沌初開的喟歎,是生命第一次嘗試著發出自己的聲音。
小梅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觸摸那道裂口,卻被陸九一把攔住,他的聲音嘶啞而堅定:“讓它自己走……第一步,不能扶。”幾乎是與他的話音同時,墳前那柄斷刀微微震顫起來,刀柄上那個深刻的“九”字一角,忽地被一點新翻出的泥土覆上,又在夜風中悄然滑落。
青煙散儘,啼哭聲也像是被夜風一口吞下,再無蹤跡。
裂口邊的泥土依舊濕潤,卻不再有任何動靜。
三人立在墳前,久久無言,仿佛都在等待著第二聲,或是第二步。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夜色重新變得死寂,隻有那道細微的裂痕,像一道剛剛愈合卻隨時可能再次掙開的傷口,無聲地證明著方才的一切並非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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