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不敢多問,隻覺一股寒意從白桃平靜的語氣中滲出,直鑽骨髓。
他重重點頭,轉身大步流星地衝向後山宗祠。
藥王宗最大的那尊“乾坤一體爐”重逾千斤,乃是開宗祖師爺傳下的鎮宗之寶,平日裡輕易不動,此刻卻要被當成尋常藥爐來用。
他心中疑雲翻滾,卻不敢有半分耽擱,手上的動作比腦子轉得更快。
爐火很快升騰起來,熊熊的火焰舔舐著古樸的青銅爐壁,將陸九焦灼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白桃沒有看他,她站在東溝的柳樹下,目光在一片嶙峋的亂石中搜尋。
最終,她選定了一塊約一人高、狀如臥牛的青灰色巨岩。
岩石表麵飽經風霜,卻異常平整,仿佛一塊天成的墓碑。
藥爐燒得通紅時,白桃走了回來。
她手中捧著一個陶罐,裡麵是十二種珍稀的活血藥材,在爐火的高溫下,很快便熬煉成一鍋色澤深紫、藥香撲鼻的濃稠汁液。
她屏退陸九,獨自站在爐前,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
沒有絲毫猶豫,她用一柄銀針刺破指尖,殷紅的血珠滾落,一滴、兩滴、三滴……精準地滴入沸騰的藥汁中。
“滋啦”一聲輕響,血與藥相融,那深紫色的汁液瞬間化為一種詭異的墨色,濃稠如凝固的夜,卻又在爐火的映照下泛著淡淡的血光。
這便是藥王宗秘不外傳的“血墨”,以至親之血為引,以天地草木為媒,書於石上,可百年不褪色,風雨侵蝕不斷。
白桃端著尚有餘溫的血墨,來到那塊巨岩前。
她沒有用筆,而是直接伸出沾染了血墨的食指,在那冰冷的石麵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第一個名字。
“陳啞婆”。
三個字落下,力透石背。
仿佛有無形的生命力從她指尖注入岩石,一絲極淡的綠意竟從碑腳的石縫中悄然鑽出,抽出一片嫩芽。
那是一種從未見過的植物,葉片卷曲,形似淚滴,通體透著一種玉石般的溫潤。
淚土花,生於至悲至慟之地,以無儘哀思為養料。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向下寫。
“小滿”。
又一株淚土花破土而出,緊緊依偎著前一株。
她的手指不停,一個又一個名字從她的記憶深處被喚醒,刻印在這冰冷的石頭上。
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個在戰火中逝去的醫者,他們是藥王宗的弟子,是她的同門,是她的前輩。
七十三人,七十三個曾經鮮活的生命。
隨著她不斷書寫,岩石腳下的淚土花也一株株地冒出來,很快便環繞著巨岩長成了一圈,在夜風中微微搖曳,像是無數雙凝望的眼睛。
最後,她在名單的末尾,寫下“未知姓名者若乾”八個字。
墨已將儘,罐底隻剩下淺淺一層。
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個空白的位置,那裡本該屬於另一個人。
她的手指懸在半空,微微顫抖。
“小梅”兩個字在唇齒間滾過,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落下。
她知道,小梅還活著,但她同樣清楚,小梅正在走向一條比死亡更加凶險的道路。
將她的名字刻上去,是詛咒,還是某種她自己也無法理解的預言?
良久,白桃猛地一收手,將罐中僅剩的血墨儘數潑灑在岩石前的土地上。
墨色迅速滲入泥土,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存在過。
子夜時分,月色如霜。
小梅帶著七個神情肅穆的孤兒,來到了這塊剛剛立起的無名石碑前。
她讓他們在碑前跪下,每人手中都捧著一盞粗糙的陶製油燈。
燈油是特製的,裡麵摻雜了他們各自逝去親人的骨灰。
“這叫‘初命名祭’,”小梅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異常清晰,“我們記得他們,他們就活著。”
她脫下鞋履,赤足踏上那片被白桃血墨浸染過的土地,冰涼的觸感從腳底直衝天靈。
她從懷中取出一根三寸長的烏黑鐵釘,那是“安魂釘”,據說能與九幽黃泉產生共鳴。
她以釘為筆,在地上迅速劃出一個巨大的北鬥七星圖案,每一顆星的位置,都對應著一個孤兒。
“點燈。”她命令道。
第一個孩子顫抖著點燃了燈芯。
火苗“噗”地一聲亮起,映照出他稚嫩而悲傷的臉。
小梅凝視著那朵火焰,高聲念道:“無名氏,你在庚子年冬,於廢墟下救過三個孩童,自己卻被倒塌的房梁壓斷了雙腿。”
她走向第二盞燈,安魂釘在燈芯上輕輕一點,火焰升騰。
“無名氏,你餓死前,把最後一口米粥喂給了繈褓裡的嬰兒,那孩子如今已是少年。”
“無名氏,你死時,手裡還死死攥著半張燒焦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笑容很甜。”
每點燃一盞燈,她便賦予一個無名亡魂一段可供辨認的過往。
這些不是虛構,而是她從無數生還者的口述中,一片片拚湊起來的記憶碎片。
當她點燃第七盞燈,也是最後一盞燈時,整個北鬥七星圖案瞬間亮起,七朵火焰連成一片,光芒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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