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霧尚未散儘,小梅在一陣刺骨的寒意中睜開了眼。
她發現自己竟躺在義莊冰冷的石階上,後頸僵硬得像是斷了一截。
頸間那圈祖傳的紅線環正微微發燙,像一道灼熱的烙印。
昨夜泉中那詭異的一幕,如潮水般湧回腦海——七道模糊的人影,在水底排列成清晰的北鬥七星之形。
她忽然記起村中老人口耳相傳的秘聞,關於“傳話人”的七代傳承,每一代都姓梅。
那領頭的身影,衣衫襤褸,卻在水波蕩漾中挺立如鬆,眼神空洞而執著。
是她,初代小梅,那個傳說中為了守護地脈秘密,被活埋於西郊藥廬牆下的少女。
她的魂魄,連同其餘六代傳話人的殘識,一同被禁錮在那口泉眼之中。
小梅猛地坐起,顧不上渾身的酸痛,返身衝回昨夜的泉邊。
地麵上,那盞被她失手打碎的陶燈殘片散落一地。
她撿起一枚鋒利的碎片,又從懷中摸出一根寸許長的“安魂釘”,這是每一代傳話人隨身攜帶的法器。
她用釘尖,小心翼翼地刮蹭著陶燈內壁符紙的背麵。
在清晨的光線下,一層極淡的朱砂痕跡顯露出來,像是有人用儘最後力氣寫下的血書。
她將刮下的朱砂粉末在掌心抹開,拚湊出幾個殘缺的古字,連在一起,竟是一句語焉不詳的讖語:“名斷則語通,血續則地鳴。”
名斷語通?
難道要舍棄自己的名字,才能讓地脈的警示傳遞出去?
不,不對。
小梅的目光落在“血續”二字上。
血脈的延續……她瞬間頓悟。
這並非是要她舍棄名字,而是要她以真正的傳人身份,用血脈之力,打破前人因“名斷”而設下的封印,激活地脈真正的警示之力!
唯有以真名立誓,方能承接這份沉重的使命。
她不再猶豫,將右手食指送入口中,狠狠咬破。
鮮血湧出,她用指尖沾著血,在自己光潔的額心,迅速畫下一道與安魂釘上符文彆無二致的血符。
她挺直脊背,麵向東方,用儘全身力氣朗聲宣告:“我名小梅,繼第三任傳話之職,在此立誓,以我之血,續地之語!”
話音落下的刹那,她腳下的泥土仿佛活了過來,無聲地裂開一道道蛛網般的細縫。
一股沛然的暖流,自地底深處洶湧而上,順著她的腳心,瞬間貫穿了四肢百骸。
那感覺,仿佛整個大地的脈搏,都與她的心跳合二為一。
與此同時,城西願膠作坊的角落裡,陸九將最後一點黴餅塞進嘴裡,艱難地咽了下去。
他潛入此地,已經熬過了整整九個日夜。
這九天裡,他像個真正的苦力一樣乾活,沉默寡言,卻將一切都看在眼裡。
他發現了一個詭異的規律:每當一口大鍋裡的膠熬製完成,將要出鍋時,都有一名戴著猙獰銅麵具、身穿祭祀袍服的日本人,用一個青銅長勺,鄭重地舀走最先浮起的那一層膠液,小心翼翼地倒入一旁的青銅燈座裡。
昨夜,趁著巡邏隊換防的間隙,他計算好時間和角度,在搬運廢料時“不慎”摔倒,將一整桶滾燙的廢渣潑向牆角。
監工的怒斥和現場的混亂,為他創造了寶貴的幾秒鐘。
就在那片刻的騷動中,他清楚地瞥見一名負責燒火的老匠人,正背對著眾人,用黑漆漆的指甲在滿是煙灰的牆壁上飛快地刻劃著什麼。
那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紋路,曲折盤繞,像蛇又像藤。
今天,他瞅準機會,趁著午休眾人分食的當口,悄悄挪到老匠人身邊,將自己藏了半天的黴餅掰了一半,塞進對方手裡。
老匠人渾濁的眼睛先是閃過一絲警惕,但在看到陸九真誠而疲憊的眼神後,終是微微點了點頭。
他將黴餅狼吞虎咽地吃下,嘴唇翕動了半天,才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顫抖著吐露了秘密。
“這膠……叫‘願膠’。”老匠人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用的是……是那些寧死不屈的忠烈遺骸,磨成粉,混上百種毒草的灰,再……再用活人的七情六欲,熬上七天七夜……”他的眼中流露出極度的恐懼,“他們說,點燈之時,若有大願之人的魂魄自願投入其中,七日不滅,便可……聽天語。”
陸九心中劇震,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他強作鎮定,壓低聲音試探道:“若……若無人願意獻魂呢?”
老匠人臉上浮現一絲淒厲的冷笑,像是哭又像是笑:“那就……那就做成‘替身’。直接把人的神識抽出來,灌進膠裡,留下一具空殼,還能走路,還能吃飯,就像活人一樣……”
“抽識灌膠,留屍行走。”八個字,像八根鋼針,狠狠紮進陸九的心裡。
他終於明白,那些在作坊裡神情麻木、動作僵硬的“苦力”,究竟是什麼東西了。
另一邊,白桃已重返西郊藥廬的地下暗室。
她將那張從灰燼中搶救出來的帛書殘角,平鋪在桌上,旁邊放著祖父遺留下的那麵古舊羅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