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一身素衣,站在臨時搭建的祭台前。
台下,是數十位將信將疑卻又走投無路的市民。
他們是第一批響應者,大多是家中有老人終日念叨卻想不起故人名字,被逼得沒辦法,才來此一試。
白桃沒有多言,她先為眾人一一斟上兌了“醒魄湯”的祭酒,又取出銀針與玉碗,走到一位年輕人麵前,輕聲問:“你父親的名字?”
年輕人茫然地搖搖頭:“我隻記得……大家都叫他老幺。”
“你祖父呢?你爺爺叫他什麼?”
年輕人渾身一震,嘴唇翕動了許久,才不確定地吐出兩個字:“……石頭。”
“好。”白桃頷首,用銀針蘸了露水,在他溫熱的掌心,一筆一畫寫下“石頭”二字。
冰涼的露水和微刺的針尖觸及皮膚,年輕人眼眶瞬間就紅了。
“今天,讓他們聽見你是誰的孩子。”白桃低語。
她回到祭台,點燃了第一炷為自己準備的香。
這是她親手所製,用的都是最上乘的檀香與沉香。
青煙嫋嫋升起,她對著祖父的牌位,清晰而虔誠地念出:“不肖孫女白桃,祭告先祖,白、景、明。”
三字出口的刹那,她忽覺藏在袖中的那根家傳銀針,竟隔著衣料傳來一陣灼人的微燙。
她猛地閉上眼睛,周遭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唯有一個斷斷續續、仿佛來自遙遠時空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那是小梅的聲音:“香……不是用來蓋住哭聲的……是用來接住名字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
白桃豁然睜眼。
她明白了!
單純的清香,力量是“正”的,是引導,是懷念。
但這座城市被“逆名香”的陰毒之氣籠罩了太久,形成了一層厚厚的屏障。
正向的力量無法穿透,反而會被阻隔。
必須用同源的、微量的“毒”,才能打開那道封閉的門!
以毒攻毒!
她當機立斷,對身邊的助手低喝一聲:“把那個拿來!”
助手遞上一個油紙包,裡麵正是陸九派人加急送來的“逆名香”殘灰。
白桃毫不猶豫地將極少量的殘灰混入了即將分發給眾人的新製祭香之中,那比例被她控製得極為精妙,既能充當引子,又絕不會傷及心神。
當混有殘灰的第一縷青煙從一位老婦手中升起時,奇跡發生了。
原本照亮碑林的冷藍色地燈,竟毫無征兆地閃爍了一下,齊齊轉為溫暖的橙黃色。
人群中,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突然“哇”的一聲跪倒在地,指著那嫋嫋青煙放聲痛哭:“爺爺!爺爺我記起來了!你叫我‘狗剩’!我叫狗剩啊!”
這一聲哭喊仿佛一個開關,瞬間引爆了全場。
壓抑已久的情感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哭聲、喊聲、夾雜著一個個曾經無比熟悉卻被強行遺忘的名字,在碑林上空交織回響。
“爸!陳建軍!我想起來了!”
“阿婆……你最愛吃我做的桂花糕……”
那晚,歸名碑林的哭聲,響徹了半個南京城。
與此同時,陸九將一份改良後的祭香配方,連同那句“毒可為藥,惡亦能成善”的感悟,匿名送至了城南各大香坊。
附言隻有短短一行字:“此香不敬鬼神,隻敬記得的人。”
不出三日,全城百姓爭相定製這種能夠喚醒記憶的“真名香”,沉寂多年的香鋪重現煙火,日夜不休。
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兵,更是在家人的攙扶下,帶著全家來到歸名碑林。
他沒有哭,隻是顫抖著點燃了三炷香,用儘全身力氣,朝著天空高喊他亡妻的乳名:“小翠!我來看你了!”
那一聲呼喊,飽含了半個世紀的思念與愧疚。
也就在那一刻,設在南京地下的監控殘站,最後傳回的一組數據顯示:南京城的地脈波動頻率,在經曆了長達數十年的紊亂和衰弱後,首次穩定在了被命名為“安寧共振帶”的健康頻率上,並持續了整整七日。
白桃在整理那晚的祭禮筆記時,發現了一隻被遺忘在祭台上的香包。
香包裡沒有貴重物品,隻有一張小紙條,字跡歪歪扭扭,是一位老婦人留下的:“我夫姓陳,逃難時文書丟了,名字沒來得及簽上碑。但我今日燒香,心裡寫的、嘴裡念的,都是‘陳大郎’——那是我剛嫁給他時,我媽當著全村人叫他的名字。”
白桃握緊那張紙條,忽覺指尖的銀針再次傳來一陣溫熱,不同於那晚的灼燙,這一次,更像是有誰的手掌,在暮色中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帶著無言的嘉許。
她抬起頭,暮色四合,碑林上空的青煙已然散儘,但那一個個被喚醒的名字,仿佛還飄蕩在空氣裡,融入了這座城市的呼吸。
地下深處,那顆曾裂紋遍布的心跳水晶,此刻正靜靜地散發出琥珀色的柔光,如同一個安然熟睡的嬰兒,呼吸平穩而有力。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銀針,針尖在夕陽的餘暉下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澤。
她忽然意識到,無論是祖父的醫書,還是她所繼承的針術,其根本並非隻是為了診脈、開方、治愈肉體的傷痛。
那些草藥的性味、穴位的流轉、乃至香料的配比,都是一種語言。
一種能夠與人的記憶、情感,甚至與整座城市的魂魄直接對話的語言。
而這種語言,在漫長的歲月裡,幾乎失傳。
這一次是僥幸找回,下一次呢?
如果再有一次集體性的遺忘,誰來將它喚醒?
這傳承,不能隻握在她一個人手裡。
針,不僅能刺入穴位,更應該像筆一樣,將這門“語言”記錄、傳授下去。
它需要被更多的人聽到、讀懂、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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