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的清晨,寒意未消。
白桃裹著厚裘,再次來到井邊。
那口深井像一隻沉默的巨獸,吞吐著地底的陰冷氣息。
她俯下身,將耳朵貼近冰涼的陶甕口,屏息傾聽。
然而,預想中清晰的“梅氏春娥”四字,此刻卻像是被水泡過的墨跡,變得模糊而斷續,幾個音節粘連在一起,幾乎無法分辨。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的心。
她立刻從袖中取出一根細長的銀針,針尾係著一小片極薄的蟬翼。
這是她仿照祖父筆記中的方法所製,用以探測聲音最細微的振動。
她小心翼翼地將蟬翼探入甕口,懸停在無形的聲場之中。
往日,那蟬翼會隨著清晰的呼喚而規律地高頻振動,如今,它隻是懶洋洋地、有氣無力地晃動了幾下,便趨於靜止。
白桃收回銀針,指尖冰涼。
根據她粗略的估算,振幅衰減了近七成。
怎麼會這樣?
她急匆匆地趕回無名亭,在祖父留下的那堆雜亂殘卷中瘋狂翻找。
終於,在一本記錄聲學異聞的冊子頁腳,她發現了一行用朱砂筆寫下的小字批注:“聲如藥,久置失性;名似火,不續則熄。”
原來如此。
這些被收集起來的聲音,並非一勞永逸的藏品。
它們如同藥物,放置久了會失去藥性;又如同火種,若不持續添柴,終將熄滅。
它們的存在,依賴於生者的維係。
筆記中提到兩種維係之法,一是“血引”,即用親眷的鮮血重新描摹血紙上的名字;二是“心誦”,以飽含情感的念誦為其注入新的能量。
否則,這些脆弱的聲之魂魄,便會隨著地氣的流轉,一點點消散於天地之間,再無痕跡。
幾乎是同一時間,陸九也發現了問題。
他拿著“百人夜誦”的簽到簿,眉頭緊鎖。
自那晚雪夜誦名達到高潮之後,參與的人數便如退潮般逐日遞減。
昨夜,偌大的碑林前,竟隻剩下了寥寥二十餘人。
他心中不安,親自去走訪了幾位不再前來的參與者。
在一間昏暗的老屋裡,一位曾是教師的老者向他道出了心聲,聲音沙啞而疲憊:“陸先生,我……我喊不動了。頭幾天,我覺得是為我阿爺討個公道,可越喊,心裡越是痛得受不了……他當年是在勞工營裡活活累死的,我閉上眼,就能看到他倒下的樣子。我這麼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不像是在喚醒他,倒像是在逼著他、害著他,再死一遍。”
陸九默然佇立在寒風中。
他明白了,喚醒記憶並非是治愈一切的萬能解藥。
對於那些傷口尚未愈合的人來說,這無異於親手撕開結痂,任憑鮮血淋漓。
強求的集體儀式,正在造成新的、無形的傷害。
當陸九將這番見聞告知白桃時,她正為“心誦”之法苦思冥想。
兩人的發現不謀而合,讓她立刻下定了決心。
她召集了核心的幾人,宣布改變策略。
“我們不能再強迫大家一同受苦了。”她看著眾人,眼神堅定,“從今天起,不再進行集體朗讀。我們推行‘私語養護’。”
她解釋道,每個人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認領一名與自身經曆、情感有所關聯的逝者。
不必再來碑林,隻需在家中尋一靜室,每日輕聲呼喚其名一次即可。
形式不拘,可以像聊天一樣訴說家常,也可以哼唱一首他生前愛聽的童謠。
重要的是那份發自內心的、私密的聯結。
為了讓大家理解,白桃在小小的喚名學堂裡親自演示。
她從懷中捧出那張寫有“陸懷安”三字的血紙,那張紙因她日夜貼身攜帶,已變得柔軟,邊緣微微卷起。
她沒有高聲朗誦,隻是將血紙輕輕貼在胸口,仿佛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