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如豆,映著白桃清減的臉龐。
她已在祖父的手記前枯坐了整整一夜,指尖撫過那些泛黃紙頁上熟悉的墨跡,仿佛能感受到祖父當年書寫時的心跳與歎息。
金陵卦象圖,這困擾了藥王宗幾代人的謎題,一直被解讀為一張藏寶圖,指向某種能一錘定音、逆轉乾坤的強大法器或秘術。
可越是追尋,血流得越多,人心越是惶惑。
錯在哪裡?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八方尋寶”四個字上。
八方,是乾、坤、坎、離、震、巽、艮、兌,對應金陵城八口古井。
尋寶,尋的是什麼寶?
若真是法器,為何祖父的筆記在最後幾頁,卻反複提及《易經》中的德行之解?
一個念頭像電光般劈開混沌。
白桃霍然起身,將手記與卦象圖並排攤開,用朱砂筆在圖上飛快地標注起來。
乾,並非指向城南官署的權力之巔,它在筆記裡的注解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它要找的不是權力,而是那份百折不撓的精氣神!
坤,並非指向城北富庶之地的坤德商會,而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它要的不是財富,而是那份容納萬物、默默承載的寬厚胸襟!
艮,並非城東那座靜止不動的鎮龍塔,而是“艮其背,不獲其身”,是“知止而後定”的智慧與決斷!
一個接一個的卦象被重新破譯,它們不再指向某個具體的地點或物件,而是指向一種無形的人格品質,一種根植於市井人間的精神力量。
這才是真正的“寶藏”。
白桃的呼吸變得急促,她終於明白了。
敵人用血紙為引,收集姓名,試圖從根源上抹去、改寫一個人的存在,將其變為受控的傀儡。
而他們一直以來卻在緣木求魚,想用一種“物”去對抗另一種“術”。
“他們要的是名字,我們要的是人心。”她喃喃自語,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護寶,就是護住這些不肯被改寫的人,護住這座城不滅的魂。”
幾乎在同一時刻,陸九站在沈既濟的故居廢墟中。
夜風蕭索,吹得殘破的窗紙獵獵作響。
他沒有去管那些散落的典籍,而是徑直走向院中那塊斷裂的石碑。
這是沈既濟的墓誌,上麵刻著他一生的信條。
陸九記得,任務交接時,上一任“影橋”曾提過,沈既濟晚年親手鑿去了碑上的一個字。
他蹲下身,借著清冷的月光,找到了那個空缺。
那本應是一個“貞”字,代表忠貞不渝,堅守正道。
為何要鑿去?
是悔恨,還是……隱藏?
陸九伸出手指,在那凹陷的石槽中輕輕叩擊。
三長兩短,是“影橋”內部的問詢暗號。
片刻之後,石槽底部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機括輕響,一塊石板緩緩移開,露出一個剛好能容納一本書的暗格。
暗格裡沒有金銀,沒有秘籍,隻有一本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薄冊。
封麵是四個古樸的字:《影橋·終章手記》。
陸九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翻開書頁,沈既濟那瘦勁的筆跡撲麵而來:“若後人見此書,勿尋我名,勿念我功。影橋之任,本就是行走於光明與黑暗的邊界,一旦功成,便當隱於人海,不留痕跡。真正的守憶人,應是那些記得曆史,卻選擇沉默活著的人。”
一頁頁翻過,儘是沈既濟對“影橋”使命的反思與掙紮。
他厭倦了以性命為籌碼的交換,厭倦了用一個名字去消弭另一個名字的循環。
直到最後一頁,大片的空白之上,隻有一行歪歪扭扭、充滿稚氣的筆跡,仿佛是孩童無意間的塗鴉。
陸九看到那行字,整個人如遭雷擊。
“我想當大夫,不想當鬼。”
那是他的字。
是七歲那年,被上一任“影橋”選中時,他藏在袖中偷偷寫下的心願。
他以為那張紙條早已遺失,沒想到竟被沈既濟找到,並珍藏在這本終章手記的最後一頁。
原來,這位素未謀麵的前輩,早已看穿了他偽裝下的真實渴望。
鬼,一個沒有過去、沒有將來,隻為任務而存在的影子。
大夫,一個救死扶傷,與人間煙火緊密相連的活人。
陸九久久佇立在石碑前,夜風吹乾了他眼角不知何時滲出的濕意。
他小心翼翼地將手記收入懷中,貼著胸口,感受著那來自過去的溫度。
然後,他從懷裡掏出最後一張任務令,上麵用血色朱砂寫著一個名字,那是他下一個要“處理”的目標。
他看著那張紙,就像看著自己過去無數個身不由己的日夜。
他沒有絲毫猶豫,雙手用力,將那張代表著束縛與宿命的紙,撕成了無法拚湊的碎片。
碎紙隨風飄散,像一群終於掙脫牢籠的黑色蝴蝶,消失在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