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魄最難去。欲除偽憶,先焚其名。
白桃的指尖在泛黃的古籍上輕輕劃過,這短短十二個字,仿佛帶著千鈞之力,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徹夜未眠,堂內燈火長明,將她清瘦的影子投在身後的百子櫃上,影影綽綽,如同另一個不知疲倦的魂。
她終於合上《藥王遺訓·舍魄篇》,眼中再無猶疑。
她起身,動作利落而決絕。
她從陸九交出的舊物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張已經褪色卷邊的幼年戶籍卡,上麵稚嫩的黑白照片早已模糊。
接著是幾片軍統檔案的殘頁,字跡在潮濕中暈開,如同散不儘的墨痕。
還有中統任務令的碎片,邊緣帶著火燎的焦黑。
她將這些代表著“身份”與“過往”的紙片,連同陸九童年時畫的一幅歪歪扭扭的太陽,以及他母親那封字跡娟秀的遺書,一同置入一隻粗糲的陶罐中。
罐子不大,卻仿佛要裝下一個人的一生。
龍腦香的清冽,鬼箭羽焚燒後的澀灰,紫草根榨出的暗紅汁液,被她依次加入罐中。
她用一根烏木棒緩緩攪動,膏體在罐中由深紅變為近乎漆黑的粘稠之物,散發著一種混雜了草木、陳紙與往事的奇特氣味。
這便是“焚名膏”,燃儘虛假名姓的烈藥。
陸九一直沉默地站在門邊,看著她忙碌。
他的臉色比窗外的晨光還要蒼白,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被抽離了一半。
“過來。”白桃的聲音很輕,卻不容置疑。
她將陶罐推到他麵前,“記住,今天燒的不是你,陸九。是那個被強行塞進你身體裡,像影子一樣糾纏你、吞噬你的名字,是‘影橋’給你的一道枷鎖。”
陸九的目光落在黑色的膏體上,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白桃以為他會退縮。
然而,他隻是緩緩抬起手,伸入懷中。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告彆的莊重,摸出了最後一枚隨身攜帶的、代表著“影橋”身份的徽章。
那是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金屬片,卻曾是他存在的全部證明。
“哢噠”一聲輕響,徽章被投入罐中,瞬間便被黑色的膏體吞沒。
他做出了選擇。
重返地窖時,那股令人作嘔的陰寒氣息淡了許多。
白桃布下的寒石陣起了作用,原本盤踞在甕中、如活物般蠕動的灰絮,此刻已萎縮成一團乾枯的繭,了無生氣。
但陸九知道,它隻是在蟄伏。
他一手持著那隻沉甸甸的陶罐,另一隻手劃燃了火柴。
他沒有絲毫猶豫,將火苗湊近了罐口。
“轟”的一聲輕響,焚名膏被點燃。
火焰並非尋常的橘紅色,而是呈現出一種幽幽的青白,如同鬼磷,將地窖石壁上猙獰的紋路照得一清二楚。
火光映照出兩張臉,一張是陸九自己堅毅而疲憊的臉,另一張,則是甕中那團灰絮在火光下投射出的、不斷變幻的模糊人影。
“你說,你是我被奪走的記憶……”陸九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沙啞,仿佛在對自己,也對那團灰影說話,“可你沒有經曆過,我每天清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要用指甲掐進掌心,用疼痛來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你不知道我看著鏡子裡的臉,卻覺得陌生的恐懼。”
青白色的火焰漸盛,罐中的膏體發出“滋滋”的聲響,仿佛在炙烤著某種無形的血肉。
甕中的灰絮猛然開始劇烈抽搐,那團枯繭般的形態瞬間崩解,化作無數細絲在甕中瘋狂亂竄。
一陣不屬於任何人類、甚至不屬於任何已知生物的哀嚎,從甕中尖銳地響起,刺得人耳膜生疼。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一隻半透明的手,毫無征兆地從甕口伸了出來,死死抓住了陸九的衣袖。
那隻手瘦小、蒼白,手腕上還係著一根已經褪色的紅繩。
陸九的呼吸猛地一滯。
那是他七歲時的手。
他清楚地記得,那根紅繩,是母親在他七歲生辰時,親手為他戴上的。
那隻小手用力地拉扯著他,仿佛溺水的孩子在做最後的掙紮。
哀嚎聲變成了斷斷續續的、稚嫩的哭泣,充滿了委屈與不舍。
陸九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劇痛無比。
他看到那隻小手上熟悉的傷疤,那是他爬樹時留下的。
這是他的,這真的是他的!
然而,他沒有掙脫,甚至沒有後退半步。
他的目光穿透了那隻虛幻的手,落在了甕中那團痛苦扭曲的灰影上。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它的偽裝,是它用自己最深的執念編織出的最後陷阱。
他緩緩地、輕輕地伸出手,沒有去甩開那隻小手,反而溫柔地將它握住。
“彆怕,”他低聲說,像是在安撫那個七歲的自己,“很快就結束了。”
話音未落,他手腕猛地一翻,將整罐燃燒著青白火焰的焚名膏,決絕地傾倒入寒石陣中央的陶甕之中!
“啊——!”
一聲淒厲到極致的慘叫響徹地窖,那隻抓住他衣袖的小手在火焰中瞬間化為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