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不似金石之聲,更像是鏡子,從內部裂開了一道看不見的縫。
白桃心頭一緊,身體的反應快於思緒,她拽著陸九的胳膊,閃電般沒入一旁的暗巷,將身體緊緊貼在冰冷的牆壁上。
玄武湖畔的夜霧濃重,迅速吞噬了他們的身影,也掩蓋了鏡屋廢墟中傳來的騷動。
“走,”白桃的聲音壓得極低,氣息卻穩如磐石,“不回安全屋。”
陸九沒有多問,隻是用眼神確認了方向。
兩人如兩道融入夜色的影子,避開所有燈火通明的街道,穿行在金陵城最幽暗的脈絡裡。
他們最終的目的地,是鐘樓對麵的一家早已打烊的茶肆。
這是他們預設的緊急落腳點之一,背靠魚龍混雜的夫子廟市場,便於隱蔽和撤離。
接下來的三日,金陵城表麵風平浪靜,日軍的巡邏隊照常穿街過巷,仿佛鏡屋那夜的混亂從未發生。
白桃與陸九卻蟄伏在茶肆二樓的雅間,徹底與外界斷絕了聯係。
白桃像是進入了一種苦修般的狀態。
每日寅時,天色將明未明之際,她便會準時起身,不點燈,隻憑窗外透入的微光,從隨身的行囊中取出一隻造型古樸的銅質聽筒。
這聽筒是祖父白景明所留,原是用於輔助“聞診”,能將最細微的雜音放大,辨彆人體臟腑間氣血流動的異常聲響。
她將聽筒冰涼的一端緊緊貼在耳廓上,另一端朝向遠處鐘樓的方向,整個人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靜候著那穿越晨霧而來的鐘聲。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鐘聲依舊,那詭異的尾音卻再未出現。
陸九看在眼裡,心中雖有疑慮,卻未曾打擾。
他深知白桃的行事風格,她看似沉靜的外表下,是對細節近乎偏執的捕捉,這種專注力,與她施針時的精準無差。
直到第四日清晨,當時鐘敲響第十二下,那沉雄的餘音在空氣中緩緩彌散。
就在餘音即將徹底消散的刹那,那個極輕、極脆的“嗡——”聲,如同一根冰冷的絲線,再度鑽入白桃的耳中。
這一次,她捕捉得更加真切。
那聲音頻率極低,幾乎貼著人耳所能感知的下限,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幾乎在聲音響起的同一瞬間,她左腕上那隻素銀鐲子,竟發出一陣輕微而急促的顫動。
金石共振!
白桃的瞳孔猛然收縮。
這銀鐲並非凡物,內部摻有數種對聲波極為敏感的稀有礦石,是藥王宗用來測試音療器具頻率的信物。
能引動它的,絕非尋常聲音。
她立刻從懷中取出一頁泛黃的《脈經》殘頁,上麵並非醫理,而是祖父親手繪製的五音六律與人體經絡的對應圖譜。
她閉上眼,將那陣短暫的震感在腦海中反複回放,與圖譜上的音階一一比對。
片刻之後,她睜開眼,目光銳利如刀。
“商中偏羽,”她低聲對一旁假寐的陸九說道,“這個音律組合,違背了鑄鐘的基本聲學原理。常規的青銅鐘,絕不可能發出這種尾音。”
她頓了頓,語氣中帶著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篤定:“這不是鐘在響,是有人在鐘裡說話。”
話音剛落,陸九已然起身。
他褪去身上普通的短衫,從箱底翻出一套灰撲撲的市政維修工服。
短短幾分鐘,通過調整步態、佝僂脊背,再用特製的油彩在臉上添上幾道風霜的痕跡,那個精乾敏銳的特工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畏畏縮縮、為生計奔波的中年雜役。
“我去去就回。”他聲音嘶啞,連音色都變了。
借著清理鐘樓塔頂積雪的名義,陸九輕易地獲得了攀上塔頂的許可。
寒風凜冽,他一邊漫不經心地掃著雪,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那口巨大的主鐘。
終於,在主鐘懸架底部一個極不起眼的焊接點上,他發現了一絲微小的縫隙。
他用指甲一撬,一個與懸架顏色幾乎融為一體的暗格彈了出來。
暗格內,一塊巴掌大小的黃銅薄片靜靜躺著,上麵用蝕刻工藝布滿了細密如蛛網的溝槽,其排布方式,竟與傳說中的河圖洛書有幾分神似。
陸九迅速將其取下,藏入袖中,而後若無其事地完成了清掃工作,消失在街角的人流裡。
薄片被秘密送到了周硯手中。
這位文獻專家在昏暗的燈光下,將薄片上的溝槽拓印下來,再與他從氣象台檔案庫中偷拍的“丙八協律”編碼規則膠卷進行比對。
兩個時辰後,周硯的臉上寫滿了驚駭。
“是坐標,”他指著紙上一串被破譯出的數字,聲音都在發顫,“他們利用鐘聲作為一種校準信號,每一次非自然的‘嗡’聲,都在為一個隱藏的坐標進行微調。這個網絡,我懷疑就是所謂的‘影橋’。而這個坐標,指向城西北,清涼山舊觀象台……的地下更深處。”
白桃的心沉了下去。
清涼山,又是清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