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香氣沒有如期而至。
銅爐裡,隻有青煙嫋嫋,散發著一股草木被單純燒焦的、乾澀枯敗的氣味。
皖南藥驛線,斷了。
連續三日,音訊全無。
這條由白桃親手建立,專門輸送珍稀藥材與核心情報的生命線,如同一根繃緊的琴弦,在最關鍵的時刻,無聲地斷裂。
她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墜入冰窟。
藥驛線上每一個聯絡站,都由藥王宗最忠誠的弟子駐守,他們不僅是醫師,更是戰士。
失聯,幾乎等同於犧牲。
白桃沒有浪費一秒鐘在悲傷上。
她走到藥室最深處,推開一排偽裝成藥櫃的暗門,裡麵是一間更小的密室,供奉著曆代宗主的牌位。
她沒有上香,而是從牌位下的石基裡,取出一隻扁平的黑漆木盒。
盒中,靜靜地躺著一疊薄如蟬翼的桑皮紙,色澤灰敗,仿佛蒙著一層歲月的塵埃。
這就是藥王宗秘傳的“招魂箋”,以百年陳棺的棺木焚灰,混入桑皮紙漿,經七十二道工序捶打而成,傳說能夠承接亡者彌留之際最強烈的執念。
她抽出一張,平鋪在石案上。
接著,她從懷中取出一塊用油布包裹的焦黑布片,這是上一次周硯從皖南線帶回的最後一件物品,是從一個被焚毀的聯絡站廢墟裡找到的。
白桃將布片置於招魂箋中央,然後取出一隻小小的琉璃瓶,裡麵是琥珀色的“引魄水”,由迷迭香、蘇合香等七種安魂定魄的藥材,以無根水浸泡九九八十一天提煉而成,氣味清幽,能喚醒附著在物體上的微弱精神印記。
她用銀質滴管吸取引魄水,小心翼翼地滴在焦布上。
液體瞬間滲透,一股奇異的、混合著草木與陳香的氣味彌漫開來。
驚人的一幕發生了。
那張灰敗的招魂箋,在接觸到浸濕的布片後,紙麵竟像被無形的筆刻畫一般,緩緩浮現出斷續的、墨跡般的筆畫。
那是一幅極其潦草的圖畫:一隻枯瘦的手,從幾根象征牢籠的豎線後伸出,無力地指向右下方——東南方向。
而在圖案下方,隱約浮現出一行更小的字跡,仿佛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戊寅·七月初九,火船三更。”
白桃死死盯著紙上的痕跡,雙目微閉,指尖在冰冷的石案上輕輕敲擊。
片刻後,她睜開眼,眸中已無半分波瀾,隻有徹骨的冷靜。
她低聲自語:“這不是死訊,是路線圖。”
“周硯。”她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一直守在密室外的周硯立刻推門而入,神情凝重。“桃姐。”
“皖南線的八位兄弟,可能被關押在東南方向的某個水上監牢,‘火船’是接應暗號,時間是農曆七月初九的三更天。”白桃指著那張招魂箋,語速極快,“但敵人既然能掐斷我們的聯絡,就一定布下了天羅地網,等著我們去自投羅網。所以,我們不能去救。”
周硯一愣,眼中閃過一絲不解與痛苦:“那他們……”
“你得替他們活過來。”白桃打斷他,遞過一個包裹,“這裡是八封信,你要偽造成他們八人的‘悔過書’,以家屬的名義,分彆從蘇州、無錫、常州等地的郵局寄往金陵的汪偽政府特務科,申請‘寬赦歸順’。”
周硯打開包裹,隻見裡麵是八種截然不同的信紙,有的泛黃陳舊,有的潔白簇新。
每封信的筆跡、措辭、語氣,甚至折疊方式都模仿了不同人的習慣,細節之逼真,令人心驚。
“可是……萬一他們還活著,意誌堅定,我們這樣做,豈不是汙了他們的名聲?”周硯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正因為他們可能還活著,才要用死人的名義,給他們送去活路。”白桃的目光銳利如刀,“這些信是給敵人看的,也是給我們自己人看的。每一封信的末尾,都夾著一片用特殊藥水處理過的‘回音葉’,極薄,肉眼難辨。一旦信件被相關人員接觸,他們的體溫就會讓葉片上用烏梅汁寫下的微型坐標顯現出來。這是在告訴他們,組織沒有放棄,並且指明了真正的撤離路線。”
周硯緊緊攥著那包信,重重地點了點頭。
三日後,蘇州一家老郵局。
一個弓著背、滿臉風霜的鄉下老婦,顫巍巍地將一疊信封遞到櫃台前,聲音沙啞:“官爺,這是……這是俺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侄子寫的……他們知道錯了,求政府給條活路……”
櫃員不耐煩地瞥了她一眼,抓過信封,隨手扔進郵袋。
周硯偽裝的老婦人佝僂著身子轉身離去。
在經過城門橋頭時,他眼角餘光瞥見兩名形跡可疑的便衣,正從郵車上抽了一封信,當場拆閱。
他心頭一緊,卻麵不改色,隻是猛地咳嗽起來,仿佛被風嗆到。
趁著咳嗽的掩護,他從袖中揚手撒出一把紙錢,口中念念有詞:“過路的神仙,行個方便……”
那紙錢並非尋常祭品,而是預先處理過的空白招魂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