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粉絲湯,像帶著魔力的漩渦,將我所有的理智和殘餘的不安都吸了進去。滾燙的湯汁滑過食道,熨帖著冰冷的胃壁,帶來一種近乎虛脫後的滿足感。
牛肉的醇厚、粉絲的柔韌、湯底的鮮甜……每一種滋味都在舌尖上爆炸、融合,最終彙聚成一股洶湧的暖流,衝刷著四肢百骸。我吃得有些急,額頭和鼻尖都冒出了細密的汗珠,眼鏡片更是徹底被氤氳的熱氣蒙住。
“呼……”我滿足地呼出一口帶著濃鬱香氣的熱氣,終於舍得暫時放下筷子,拿起旁邊的紙巾擦了擦眼鏡。眼前模糊的世界重新變得清晰——碗裡金黃油亮的湯汁,沉浮的深褐色粉絲,紋理誘人的牛肉片,還有那點綴的翠綠與鮮紅。一切都是那麼完美,那麼令人沉溺。
就是在這滿足的間隙,在我低頭準備再次動筷的瞬間,我看到了。
湯碗的表麵,因為剛才的攪動尚未完全平靜,像一麵微微晃動的、油亮的鏡子。就在那金黃油亮的湯麵上,清晰地映出了天花板上那盞昏黃燈泡的光暈。但光暈旁邊,在那晃動的湯影裡,似乎還夾著彆的東西。
一個模糊的、扭曲的……影子。
它不像燈泡的光暈那樣圓潤規則,而是邊緣不清,像一團濃稠的墨跡被隨意甩開,又像是……一張被用力揉皺後、五官擠壓變形的臉!那模糊的輪廓裡,似乎有深陷的眼窩,有咧開的、不成比例的嘴!它就那麼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湯麵的倒影裡,隨著湯水的晃動而扭曲、變形,帶著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惡意!
“啊!”一聲短促的驚呼卡在我的喉嚨裡,幾乎要衝破而出。我猛地向後一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像是要掙脫肋骨跳出來。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麻。
幻覺!一定是幻覺!太累了,眼花了!
我用力閉了閉眼,再猛地睜開,死死盯住湯碗。
湯麵已經平靜了許多,像一塊溫潤的琥珀。倒影裡,隻有那盞燈泡的光暈,還有我自己模糊而驚恐的、倒映在碗邊的半張臉。哪裡有什麼扭曲的人臉?什麼都沒有。剛才那驚悚的一幕,仿佛隻是我高度緊張的神經產生的幻象,是熱氣蒸騰下眼睛的錯覺。
可那感覺太真實了!那扭曲的形狀,那無聲的惡意……冰冷的觸感仿佛還停留在皮膚上。
“小宴?怎麼了?”陳姨關切的聲音幾乎是在我撞牆的同時響起的,快得像是她一直就潛伏在旁邊等著這聲動靜。她像一陣風似的刮到我桌邊,俯下身,那張圓潤的、帶著過分熱情笑容的臉湊得很近,幾乎要貼上我的額頭。她身上那股混合著牛肉湯和皂角香的味道瞬間將我包圍,帶著一種壓迫感。
我下意識地往後縮,喉嚨發緊,乾澀地擠出聲音:“沒……沒什麼,陳姨。湯太燙了,濺了一下。”我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陳姨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桌麵,又落回我臉上,那審視的意味比剛才更濃了。她臉上笑容依舊,但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快得像錯覺。“哎呀,小心點嘛!燙著沒有?”她說著,極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去檢查桌麵,而是直接朝我的肩膀探來。
我渾身僵硬,眼睜睜看著那隻帶著薄繭、沾著些許油漬的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那觸感溫熱,甚至帶著一種安撫性的力度,輕輕捏了捏。但這一次,它帶來的不是之前的細微不適,而是一種強烈的、被冰冷的蛇類纏上的黏膩感!我的肩膀肌肉瞬間繃緊,汗毛根根倒豎。
“看你這小臉白的,”陳姨的聲音放得更柔了,帶著一種哄孩子似的語氣,但聽在我耳朵裡卻異常詭異,“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氣色看著不太好呀。”她的手指,還停留在我肩上,那輕輕的按壓仿佛帶著某種探測的意圖。
氣色不好?我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指尖觸到的皮膚冰涼,帶著驚嚇後的冷汗。
“還……還好。”我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感覺臉部肌肉僵硬得像塊石頭。胃裡剛才被美食填滿的滿足感蕩然無存,隻剩下一種冰冷的翻攪感。碗裡那誘人的香氣,此刻聞起來似乎也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腥氣。
“年輕人,彆光顧著拚工作,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陳姨語重心長地說,終於收回了那隻讓我如芒在背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來,再給你加點熱湯,多喝點湯補補!我這湯啊,真材實料,最是養人!”她不由分說地拿起我放在桌上的湯勺,轉身就走向後廚放湯的大桶。
我看著她利落的背影,心臟還在狂跳。剛才湯裡的倒影……真的是我看錯了嗎?為什麼偏偏是那種形狀?為什麼陳姨的反應……快得像是在等著什麼?還有她那句“氣色不好”……像一根冰冷的針,紮進了我混亂的思緒裡。
陳姨很快就端著一大勺熱氣騰騰的湯回來了。金黃油亮的湯汁注入我的碗裡,碗裡的粉絲和牛肉重新翻騰起來,濃鬱的香氣再次升騰。這本該是讓人愉悅的畫麵,此刻卻隻讓我感到一陣心悸。那平靜的湯麵被打破,倒影消失,但剛才那驚悚的一幕卻深深烙印在了我的視網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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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趁熱多喝點!”陳姨把湯勺放下,依舊站在桌邊,目光灼灼地看著我,那眼神裡的期待變成了某種更深的、帶著強製意味的督促。“看你瘦的,風一吹就倒的樣子。以後天天來,陳姨給你多加點肉!”
天天來?那語氣裡的篤定讓我心頭又是一沉。仿佛這不是建議,而是某種既定的安排。
我勉強拿起湯勺,舀起一勺湯,卻遲遲無法送入口中。那金黃的湯液在勺子裡晃動,映著頭頂的燈光,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扭曲的影子在晃蕩。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喝呀!”陳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在她的目光逼視下,我硬著頭皮,將勺子湊到嘴邊。滾燙的湯汁滑入口腔,依舊是那熟悉到令人沉迷的極致鮮美,可這一次,那鮮美的滋味裡,似乎混雜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形容的……鐵鏽味?還是彆的什麼?
那味道一閃即逝,快得讓我懷疑又是自己的錯覺。但伴隨著這口湯下肚,一股奇異的暖流確實在胃裡擴散開,衝淡了些許寒意,但也帶來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像是某種東西正在悄悄汲取我的精力。
我機械地吃著,味同嚼蠟。眼角的餘光掃過店裡的其他食客。
離我最近的一個中年男人,穿著灰撲撲的工裝,正埋著頭,專注地對付著碗裡的粉絲。他的動作……很規律。夾起一筷子粉絲,吹兩下,吸溜入口,咀嚼,吞咽。然後再重複。整個過程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精準,但毫無生氣。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著麵前的碗,仿佛那碗裡就是他世界的全部。旁邊一桌的兩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也隻是沉默地吃著,彼此間沒有任何交流,整個店裡隻剩下吸溜粉絲和湯匙碰碗的單調聲響。
這種死寂的專注,在牛肉湯的濃香氤氳裡,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他們不像在享受美食,更像在進行某種……必須完成的任務。
碗裡的湯終於見底了,連最後一點香菜末都被我機械地挑進嘴裡。胃被填滿了,一種沉甸甸的飽脹感傳來,但心裡卻空落落的,被一種巨大的不安填滿。
“吃飽啦?舒服點沒?”陳姨幾乎是掐著點又出現在桌邊,臉上是心滿意足的笑容,一邊利落地收走我的空碗。那笑容,此刻在我眼裡,像一張精心繪製在麵具上的油彩。
“嗯,飽了,謝謝陳姨。”我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匆忙從帆布包裡掏出錢放在桌上,“錢放這兒了。”
“哎呀,不急不急!”陳姨嘴上說著,手卻已經把錢收進了圍裙口袋,“回去好好休息啊小宴!記住陳姨的話,氣色不好就要多補補!明天再來啊!”那“明天再來”四個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胡亂地應了一聲,抓起包,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張桌子,衝出了“老陳記”那扇油亮的木門。
外麵的冷空氣猛地灌入肺裡,帶著巷子裡特有的潮濕和垃圾桶的微酸氣息。我大口呼吸著,試圖驅散胸腔裡那股被牛肉湯香氣和詭異氣氛悶住的窒息感。暮色更深了,巷子裡的路燈亮起昏黃的光,在地上投下長長的、扭曲變形的影子。
我快步走著,隻想儘快離開這條後巷。身後,“老陳記”暖黃的燈光在昏暗的巷子裡顯得格外醒目,像一個溫暖的陷阱。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店門玻璃上凝結的水汽後麵,一個模糊的身影似乎正站在那裡。是陳姨嗎?她是不是正透過那層朦朧的水汽,目送著我離開?那目光,是不是還像探照燈一樣,牢牢地鎖定在我背上?
我打了個寒顫,猛地轉回頭,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小跑起來。巷口霓虹燈牌的彩光終於出現在眼前,主街的喧囂聲隱隱傳來。
胃裡沉甸甸的,是那碗美味的粉絲。但更沉的是心。那碗底一閃而過的扭曲倒影,陳姨拍在肩上帶著強製意味的手,那句“氣色不好”的關切,還有店裡食客們死寂的沉默……像無數塊冰冷的石頭,壓在我的心頭。
今晚的慰藉,帶著蝕骨的寒意。那碗湯的倒影裡,映出的,似乎不隻是天花板的燈光。
還有彆的什麼東西。一些……不該存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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