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定位“星路”激活節點的興奮，如同短暫劃破雷獄星永恒陰霾的閃電，很快便被更沉重、更龐大的記憶陰雲所籠罩。隨著“火種”核心秘密的揭開，與之緊密相連的、關於“大淨化”時期的塵封記憶，也如同解開了最後一道枷鎖，洶湧地湧入陳遠的腦海。那不再是零碎痛苦的閃回，而是一段段連貫的、承載著文明轉折點的血與火、理想與背叛的史詩。
他們離開了能量躁動的石林中心，在一處背風的巨大岩脊下暫作休整。岩脊如同怪獸的肋骨，遮擋了部分肆虐的能量風暴，提供了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澹台鳳舞點燃了一小罐高效固態燃料，幽藍色的火焰無聲地燃燒著，驅散了些許寒意，也在兩人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
陳遠抱著膝蓋，坐在靠近岩壁的地方，目光似乎沒有焦點，穿越了眼前昏黃翻滾的雲層，落在了遙遠時空的某個點上。他的側臉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棱角分明，也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與哀傷。
澹台鳳舞沒有催促，隻是默默地將一支高能營養膏遞到他手邊。她能感覺到，陳遠周身彌漫著一種與往日不同的氣息，那不僅僅是能量消耗後的虛弱，更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傾訴前的壓抑。
許久，陳遠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曆史的塵埃：
“鳳舞，”他轉過頭，看向她，眼神複雜，“關於‘大淨化’……聯邦教科書裡寫的，都是謊言。”
澹台鳳舞心中一凜，坐直了身體，她知道，她即將觸及這個時代最深的禁忌。她輕輕回應：“我知道那並非全部真相，但……它到底是什麼？”
“‘大淨化’的起源，並非官方粉飾的所謂‘清除文明發展歧路和不穩定因素’。”陳遠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嘲諷，那是對被篡改曆史的無情揭露，“它始於一場關於人類未來該走向何方的、理念根子上就截然對立的……路線鬥爭。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
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汲取力量來講述這段沉重的過往：
“一方，是以聯邦前身——‘人類統一陣線’中那些最激進、最崇尚絕對效率和控製的派係為首的‘淨化派’。”陳遠的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他們像狂熱的教徒般堅信，人類要想在充滿敵意的宇宙中生存並壯大，就必須像修剪盆景一樣，摒棄所有他們認為是‘低效’、‘不穩定’、‘冗餘’的基因和思想。他們推崇大規模、標準化的基因優化，甚至不惜動用思維鋼印技術，目標就是打造一個高度統一、絕對服從、如同精密儀器般運轉的‘完美’人類社會。在他們眼中，個體的差異性、思想的多樣性，都是混亂的根源，是阻礙文明前進的累贅，必須被‘淨化’。”
“而另一方，”陳遠的眼神中浮現出一絲追憶和敬意，“則是以‘文明觀測者計劃’成員為核心，彙聚了當時許多頂尖的獨立科學家、哲學家、以及崇尚自由意誌的探索者組成的‘多樣性派’，我們也自稱‘守望者’。”他的聲音柔和了一些，“我們認為，生命的偉大與韌性，恰恰就在於其無可估量的多樣性和擁抱不確定性的能力。強行將所有人修剪成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樣子，這條進化道路看似高效直接，實則無比脆弱。一旦環境發生未曾預料的劇變，或者遭遇完全未知的宇宙威脅，缺乏基因和思想多樣性的文明，將因為缺乏應對的‘備選方案’而瞬間崩潰。我們主張保護基因和文化的多樣性，鼓勵探索不同的進化可能性，為文明的未來保留更多的‘火種’和‘備份’。”
“最初，鬥爭還停留在學術辯論和理念交鋒的層麵。”陳遠的語氣逐漸變得沉重，“但是，當‘淨化派’通過一係列政治手腕和武力威懾，逐漸掌控了軍事和政治的最高權力後，一切都變了味。他們利用掌控的輿論機器，將‘多樣性派’的觀點係統地汙名化為‘異端邪說’，將我們這些堅持不同道路的人，統統打上‘文明之敵’、‘不穩定因子’的標簽，為我們羅織了無數莫須有的罪名。”
他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於是，那場被後世稱為‘大淨化’的運動，本質上就是一場針對‘多樣性派’及其所有支持者的、有預謀、有組織的政治清洗和基因滅絕行動！”陳遠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痛楚，仿佛那場浩劫的火焰仍在灼燒他的靈魂，“他們不僅動用艦隊和陸軍，摧毀了‘多樣性派’遍布各個星域的研究所、社區、保存著古老基因樣本的‘方舟’，更是喪心病狂地動用了針對特定基因序列的基因武器和定向清除炸彈，係統性地、冷酷地消滅那些持有‘非標準’基因譜係或僅僅是思想‘不純’的群體！無數承載著百萬年進化信息的珍貴基因多樣性，在戰火中被永久地從人類基因池中抹去！無數富有遠見、堅持真理的智者、科學家、乃至普通民眾，隻因為不肯放棄自己的理念或基因特征，就被屠戮、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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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鳳舞聽得渾身冰涼，一股寒意從脊椎直衝頭頂！她雖然對官方那套冠冕堂皇的說辭早已心存疑慮，但也絕未想到，真相竟是如此的血腥、黑暗和反人類！她所效忠的、那個看起來秩序井然的聯邦，其基石之下，竟然埋葬著如此駭人聽聞的罪惡和如山如海的屍骨！這不僅僅是戰爭，這是對同胞、對文明本身犯下的最深重的罪孽！
“那……你和林星瑤博士……”澹台鳳舞的聲音有些發顫，她幾乎不敢問下去。
陳遠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火光投下的陰影中微微顫抖，再睜開時，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悲傷。
“我和姐姐……我們所在的‘觀測者計劃’總部，以及設立在附近星域的多個‘方舟’基地，就是‘淨化派’重點打擊和清洗的目標。”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夢囈，“在總部外圍防線即將被攻破的最後時刻，姐姐和幸存的同事們啟動了最後的應急方案——‘火種散逸’計劃。他們將最重要的‘火種’基因庫核心數據、部分‘方舟節點’的坐標和啟動密鑰，分彆交由幾位最核心的守護者攜帶，分散逃離，以期未來能夠重新彙聚，延續文明的火種。”
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時空，回到了那艘劇烈震顫、警報淒厲的逃亡飛船上：
“我……帶著‘火種’的核心，在姐姐……在她和幾位護衛拚死掩護下，登上了最後一艘小型突擊艦。我記得她把我推進船艙時看我的最後一眼……那麼堅定，又那麼不舍……”陳遠的聲音哽咽了，他用力抿住嘴唇，抑製著翻湧的情緒，“她說：‘阿遠，活下去，帶著希望，活下去！’”
“我們的飛船強行突圍，但在穿越最後一片激烈交火的戰區時，被‘淨化派’的巡洋艦主炮擦中……引擎過載爆炸，艦體斷裂……我失去了意識，等我醒來，就已經流落到了雷獄星……而姐姐她……總部……”陳遠沒有再說下去，但那未儘的話語中蘊含的慘烈與犧牲，已經沉重得讓空氣都幾乎凝固。那場背叛與逃亡，是刻在他靈魂深處的傷痕，至今未曾愈合。
澹台鳳舞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無法呼吸。她能夠想象，在那絕望的時刻，林星瑤做出的是何等慘烈的抉擇。她伸出手，緊緊握住了陳遠冰涼而微顫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溫度無聲地傳遞著安慰與支持。此時此刻，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固態燃料燃燒時發出的微弱滋滋聲，以及岩脊外永恒的能量風暴呼嘯。
過了好一會兒，澹台鳳舞才從這震撼的真相中緩過神來，她聯想到了雷獄星上那個詭異的“深淵膿瘡”：
“所以，這個星球上的‘深淵’，那些凝聚不散的負麵能量和扭曲意識……”
“是的。”陳遠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翻騰的心緒，聲音恢複了之前的沉靜，卻帶著更深的了然，“那裡麵，就凝聚了當年在這片星域戰死的、無數‘多樣性派’的支持者、還有被卷入戰火的無辜民眾的絕望、憤怒、不甘以及……對背叛者最深刻的詛咒……這也是為什麼，當我靠近它時，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那些被刻意掩蓋、被強行遺忘的曆史碎片。那是亡魂的執念，是曆史的回響。”
真相，如同被剝去所有偽裝的骸骨，赤裸而殘酷地呈現在兩人麵前。
“大淨化”並非光榮的救贖，而是沾滿同胞鮮血的、不可饒恕的罪惡。
聯邦今日的秩序與輝煌，建立在無數被犧牲的亡魂和被係統性篡改的曆史之上。
而陳遠，以及他所守護的“火種”，就是從那場黑暗浩劫中幸存下來的、活著的見證者，也是打破謊言、開啟新未來的、微弱的卻永不熄滅的希望火種。
這份沉重如山的真相，像一場靈魂的洗禮，徹底衝刷著澹台鳳舞的信念。她所宣誓效忠的，不應該是那個建立在謊言與鮮血之上的冰冷機器，不應該是那些竊取了勝利果實並粉飾太平的劊子手的後代。她所應該守護的，是人類文明真正的未來，是那份在黑暗中依然頑強閃爍的、名為“希望”的火種。
她抬起頭，看向陳遠，火光在她清澈的眼眸中跳動，那裡麵不再有迷茫和猶豫，隻有如同經過淬煉的鋼鐵般的堅定。
“阿遠，”她叫了他的名字，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擲地有聲，“讓我們一起，糾正這個錯誤。讓‘火種’的光芒，終有一日，能夠照亮所有被掩蓋的黑暗，照亮人類……真正應該前往的未來。”
陳遠回望著她，從她眼中看到了與自己同樣的決絕，以及一種超越了個人情感的、對文明的責任感。曆史的真相與未來的重任，在這一刻，由兩顆緊緊靠攏的心，共同背負。岩脊之外，風暴依舊，但在這小小的庇護所內，一種新的盟約，已然締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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