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會大院的燈泡還懸在老槐樹下,電線被風扯得直打晃,電流“嗡嗡”作響,像老牛拉破磨。昏黃燈光把人影拉得老長,又剪得七零八落,乍一看,像誰把算盤珠子撒了一地,踩一腳就“咯吱”亂響。
台子散了,人卻沒散乾淨——
有扛小馬紮的,凳腿在土路上拖出“嚓——”的長音,像給夜色撓癢;
有蹲牆根抽煙的,煙袋鍋裡的火星一明一暗,照出一張張“沒吃飽”的臉;
孩子被大人拽著胳膊,哭腔拖得老長,像鈍鋸割木頭,割得人心發燥。
林建國扶著林老太靠在最粗的槐樹乾上,樹乾糙得硌手,卻擋點晚風。趙秀蘭彎腰幫曉陽撿鐵皮青蛙——彈簧被踩歪了,鐵絲翹成個“歪脖子”,曉陽掰了兩下沒掰過來,小嘴撅得能掛油瓶:“不好玩了。”
曉梅把筆記本揣回書包,紙頁上剛劃的幾行字被鉛筆塗成黑疙瘩,像她此刻的心情——“拆遷”倆字眼瞅要到手,又撲棱棱飛走了。
張嬸沒走。她拎著小本子——封麵被汗浸得發軟,紙邊卷成波浪,湊在台子旁邊,跟村文書小聲嘀咕:
“文書,你跟支書這麼近,就沒聽他說過拆遷的準信兒?調研到底是不是為拆房子啊?”
文書一邊卷麥克風線,一邊往後躲,線頭“嘩啦”甩出一道弧線:“張嬸,我真不知道,支書沒跟我說過,您彆問了。”
張嬸不死心,又往前湊半步,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怕風偷聽:“你晚上去支書家喝酒,酒桌上總能漏一句半句吧?你給嬸透個底,嬸給你帶兩斤新磨的玉米麵。”
文書哭笑不得,雙手合十作了個揖:“嬸,真沒有。我要是知道,還能瞞您?快回吧,再晚蚊子該咬人了。”
張嬸撇撇嘴,像老母雞護窩沒護成,悻悻地退兩步,眼睛還往台子上飄,仿佛指望那幾塊破木板能自己開口。
就在人群要散未散時,蹲在牆根的李叔“嗖”地站起。動作太急,屁股底下的小馬紮“哐當”倒地,驚得旁邊老王手一抖,煙袋鍋裡的火星“劈啪”掉在褲腿上,燙得他直拍大腿:“哎呦我的娘!”
李叔顧不上扶凳子,攥著煙袋杆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節泛白。煙袋鍋裡的煙早滅了,他還下意識往嘴裡送,苦澀的竹杆味在舌尖漫開,苦得他直皺眉,卻舍不得吐——這杆煙跟了他二十年,苦也認。
“支書!你等會兒!”他聲音發顫,卻帶著股不罷休的強勁,往前擠兩步,藍布褂子下擺掃過地上的饅頭屑,沾了層白花花的渣,“我還有話問你!”
支書剛要下台,聞聲停步,回身,眉頭擰成疙瘩。他把手裡的文件往懷裡攏了攏,紙角被攥得更皺,墨跡蹭在中山裝前襟,留下個淡淡的黑印,像給“政策”蓋了半個私章。
“老李,還有啥事兒?大會都散了,有話明天去村委會說。”
“不行!今天就得說清楚!”李叔又往前湊半步,差點被地上的小馬紮絆倒,老周趕緊從後麵拽住他胳膊,“你剛才說工作組來調研,到底是不是為了拆遷?要是拆,補償標準咋定?是跟隔壁村一樣三百五,還是比那低?你今天就給咱透個底,彆總說‘等消息’——等晚了,咱老百姓不就吃虧了?”
這話像顆石子,“撲通”又砸進剛平靜的水麵,漣漪一圈圈蕩開。張嬸立馬湊過來,跟著喊:“就是!支書你就透個底!咱村房子本來就小,要是補償標準低,再晚知道,連準備的時間都沒有!”
蹲在牆根的老王也站起來,把煙袋鍋在鞋底磕了磕,發出“當當”兩聲脆響:“支書,老李問的也是咱想問的。你跟上麵走得近,多少知道點風聲,彆瞞著咱。”
支書站在台邊,雙手撐著台麵,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麥克風還沒關,他的聲音被電流放大,帶著“嗡嗡”的回音,像鑼槌敲在破鑼上。
“老李、老張,還有大夥——我再說一遍:上麵沒下文件!沒文件就沒定拆遷,更沒定補償標準!你們總追著問,我能跟你們瞎編嗎?”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人群,在李叔臉上停了兩秒——李叔袖口磨破了,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秋衣,額頭汗珠順著皺紋往下淌,滴在衣襟上,瞬間被粗布吸乾,隻留下一道暗色的痕。支書的語氣軟了些,卻仍是無奈:
“老李,我知道你急——你家小子要娶媳婦,想多拿點補償款,這我理解。可政策不是我定的,上麵沒說,我就是說了也不算數啊!”
“不算數你也得問啊!”李叔往前跨一步,差點踩到地上的小馬紮,老周趕緊在後麵拽住他,“你是支書,你去跟上麵說!晚了就來不及了!隔壁村就是這樣,等大家知道補償標準,早就有人把麵積算好了,咱後知後覺的,不就少拿不少錢?”
“我問了!我上周去鎮上,特意問了拆遷辦的人!”支書也急了,把手裡的文件抖得“沙沙”響,“人家就說‘先調研,沒定拆遷’,我還能逼著人家說啥?你們要是不信,明天自己去鎮上問!彆在這兒跟我吵!”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李叔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老周死死拽著他胳膊,壓低聲音:“老李,彆吵了!沒用!支書要是知道,早說了,你再鬨,反而不好看。”老周的袖口沾了煙油,在李叔褂子上蹭出黑印,李叔卻沒心思管——他瞪著台上的支書,眼睛發紅,像憋了一肚子火的牛,卻找不到發泄口,最後隻能重重歎了口氣,肩膀塌了下去,像被抽了筋。
張嬸還不甘心,往前湊半步,聲音比平時尖幾分:“支書,就算沒文件,你也跟咱透個底——調研完了,多久能有消息?一個月,還是半年?咱心裡有個數,也好早做準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