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村口的公雞還沒打夠三遍，林建國已經睜眼。屋裡黑得像罩了口鍋，他摸索著拉開燈繩——，15瓦的燈泡發出昏黃的光，照出牆上晃動的影子。趙秀蘭蜷在裡側，呼吸均勻，頭發散在枕頭上，像一團揉亂的棉線。建國輕手輕腳下地，木床板還是響了一聲，他屏住氣，生怕吵醒老伴。
腳伸進布鞋，鞋底潮乎乎的，帶著夜露的涼。他走到院角，對著老槐樹撒了泡尿，尿水砸在乾土上，冒起白煙。晨風掠過，帶著麥秸的甜味，也把他最後一點瞌睡卷跑。
堂屋桌上，帆布包早已收拾停當——包麵洗得發白，正中繡著朵向日葵，花瓣掉了兩根線，像被蟲子啃過，可顏色依舊鮮亮。包裡裝著全家的家當：房產證、土地證、照片、身份證，一樣樣用舊掛曆紙包得四角四正，再塞回夾層。趙秀蘭昨夜數了三遍，還是不放心，又在拉鏈頭纏了根紅線，寓意鎖住福氣。
建國低頭檢查，手指摸到包底硬邦邦的轉賬憑證，心裡才算踏實。他衝裡屋努努嘴：媽，我們走啦！林老太在炕上應了一聲，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慢點走，記得把定期分三筆，彆圖省事！
推開院門，曉陽已經蹲在門口，鐵皮青蛙攥在手心，青蛙眼睛掉了漆，露出銀白的鐵皮，像給娃娃剃了光頭。聽見動靜，他一聲按響青蛙，蹦得老高：爸，給我買巧克力冰棍！
建業騎著二八大杠來了，車把上纏著紅塑料繩，鈴鐺亂響。他一腳撐地，一腳蹬車，褲管被風吹得鼓起來：哥，上車！我帶你一段，省得腳力。
建國笑著搖頭：你帶曉陽，我走路，活動筋骨。說著，他邁開大步，布鞋踩在土路上，噗嗤噗嗤揚起細塵。曉陽跳上後座，小手死死抓住建業衣角，鐵皮青蛙夾在中間，哢嗒哢嗒響一路，像給自行車打鼓點。
清溪鎮隻有一條主街，石板被車輪碾得坑坑窪窪，低窪處積著昨夜雨水，太陽一照，亮得像碎鏡子。街角豆腐坊剛開張，白霧從門簾縫裡鑽出來，帶著豆腥味；隔壁鐵匠鋪叮叮當當敲鐮刀，火星四濺，驚得麻雀亂飛。
銀行是座二層小樓，外牆貼米黃瓷磚，太陽一照，黃得晃眼。門口蹲著兩隻石獅子，嘴裡叼著石球，球被摸得發亮，像抹了油。建國踏上台階，回頭衝曉陽咧嘴：跟上，彆亂跑！
推開玻璃門，一股涼氣撲麵而來，混著消毒水味，像進了公社衛生所。櫃台是防彈玻璃，厚得能當牆。裡麵三個工作人員，算盤珠撥得響，鋼筆在紙上走，聲音交織，像極了秋收時打穀場上的交響。
靠窗的姑娘叫李娜，二十出頭，圓臉，一笑倆酒窩。她抬頭見建國，聲音脆甜：叔，辦啥業務？
建國把帆布包放櫃台，先掏出轉賬憑證，紙還溫熱，數字.00像剛出爐的燒餅，鼓脹脹冒熱氣。李娜接過，眼睛瞬間睜大，又迅速恢複平靜，顯然是見過世麵的。她笑著點頭：拆遷款吧？您這數兒可真喜人！
建國搓搓手，指節上的老繭響：姑娘，我想存定期150萬，分三筆——一年、兩年、三年，各50萬；活期留40萬，20萬裝修，10萬備用，10萬給弟弟做本錢。說著，他遞過一張紙條，上麵用鉛筆寫得密密麻麻，數字旁邊畫著小太陽，是曉梅的。
李娜看完，忍不住笑：叔，您這計劃比大學生還細！行，我給您辦。
鍵盤劈裡啪啦響，屏幕跳出一行行數字。李娜邊操作邊解釋：一年定期利率1.98，到期利息9900元；兩年元；三年元。活期0.72，40萬一年利息2880元。
建國聽得直點頭，心裡默默算：9900加加，再加2880，乖乖，六萬多利息，夠買兩頭大肥豬！想到這兒，他嘴角不由翹高，露出被煙熏黃的牙。
李娜把三張紅色定期存單、一張綠色活期存折疊好，遞出來：叔，收好。密碼設成您媽生日，好記。
建國雙手接過，像捧剛出鍋的年糕，燙手卻踏實。他衝李娜鞠了半躬：姑娘，多謝你！
出銀行門，太陽已爬到老高，石板路燙腳。曉陽早就等不及，拉著建業往小賣部跑。小賣部是間鐵皮屋，屋頂漆成紅色，曬得發燙。冰櫃響，蓋子上貼著冰鎮汽水四個手寫大字。
老板，三根巧克力冰棍！曉陽踮腳喊。
老板拉開冰櫃，白霧地冒出來，像掀開蒸籠蓋。冰棍取出，包裝紙結著霜花，一撕響。曉陽迫不及待咬一口，冰得直吸氣，嘴唇瞬間染上巧克力色，像長了圈黑胡子。建國也咬一口，涼得腦門發緊，卻甜到心底。他轉頭對建業說：那十萬你先用著，看中門麵再下手，彆急著撒網。
建業嘴裡含著冰棍，含糊點頭：哥，我懂。錢在兜裡熱，可心不能熱。
回村路上，自行車鏈條響，曉陽坐後座，小腿晃啊晃，冰棍水滴在車輪上，濺起小小泥點。建國步行，布鞋踩在熱土上，卻覺得腳下生風。帆布包拍在屁股上，啪嗒啪嗒，像給他打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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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老槐樹，李叔還蹲那兒，煙抽到過濾嘴，手指被熏黃。他抬頭，嗓子沙啞：建國，錢存了？
存了！建國從兜裡摸出綠色活期存折，打開，數字.00晃得李叔眼暈，活期留四十萬，夠用！
李叔咂咂嘴，想說什麼，終究沒開口，隻把煙蒂狠狠摁在地上，像摁滅自己的不甘。
回到家，日頭已到頭頂。趙秀蘭早把午飯擺上桌：蒸茄子、炒青菜、涼拌黃瓜，還有番茄炒蛋，紅黃綠紫，像給八仙桌鋪了塊花布。林老太坐在藤椅上，手裡攥著老花鏡，鏡腿用白膠布纏過，她一遍遍翻看三張紅色存單，像在欣賞年畫。
一年、兩年、三年，她嘴裡念叨，急用錢取一筆，不耽誤彆的利息，建國這算盤打得精！
曉梅放學回來，看見冰棍，開心得轉圈。她咬一口草莓味，冰得直眯眼，卻舍不得吐，吸涼氣。曉陽把青蛙放在桌上，青蛙一聲，像給全家鼓掌。
建國給老太夾蒸茄子，茄子軟糯，蒜汁香濃：媽，等裝修好，給您屋裡裝個矮開關，再安個扶手，保準滑不倒。
老太笑得眼睛眯成縫：我兒有心，比啥藥都強。
飯後，知了開始拉長的叫聲，像給空氣上發條。建國搬出竹椅，躺在槐樹底下，草帽蓋臉，透過縫隙看天，陽光像碎銀，晃得他眯眼。帆布包掛在椅背，向日葵刺繡正對著太陽，花瓣被曬得發亮，像給全家點頭。
趙秀蘭在廚房刷碗，水聲嘩啦啦；曉梅趴在桌邊寫作業，鉛筆；曉陽蹲在地上，按鐵皮青蛙，哢嗒哢嗒——聲音交織，像給這踏實的日子，打上一串節拍。
風掠過，鹹菜缸的鹹香、紅薯粥的甜香、槐花的清香，混在一起，釀出獨特的林家味。建國深吸一口，心裡像被熨鬥熨過，平平展展——
190萬，不是橫財，是全家老實本分的回報；
190萬，不是終點，是安穩日子的新起點；
190萬，存在銀行，更存在心裡，
像那棵老槐樹，
根紮得深，
枝才長得穩，
日子才過得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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