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還沒停。
昆侖山外的荒原上,沙粒仍打著旋兒掠過斷心石的裂痕,像無數未散的魂魄在低語。
但山下已不一樣了。
炊煙,一縷接一縷地升了起來。
張無忌站在殘破的殿門前,望著那片曾經燃燒著聖火、回蕩著經文與誓言的高台,如今被拆去了銅柱鐵架,取而代之的是百口黑漆大鍋一字排開,鍋底壓著炭灰青鹽,鍋身映著晨光微亮,如同沉睡後初醒的巨獸,正等著吞吐人間煙火。
他深吸一口氣,肺腑間再無九陽真氣奔湧的灼痛,隻有一種久違的、屬於凡人的疲憊與踏實。
“把神壇改成了灶台?”身旁有人低聲笑問,是林晚兒。
“不。”張無忌搖頭,聲音輕卻堅定,“是把江湖還給了吃飯的人。”
他抬手指向那片空地——昔日明教長老講經論道之處,如今將要建起一座“炊堂”。
不分門派,不論過往,隻要背一口糧來,便可在此煮飯共食,同鍋同碗。
“聖火選人,燒死了太多忠義;”他緩緩道,“這一爐火,我要它隻為暖胃而燃。”
林晚兒沒說話,隻是轉身揮手。
飛鷹組殘部列隊而出,手中不再是信鏢利刃,而是鐵鍬木杠。
他們推倒最後一根刻有火焰圖騰的石柱,碎石滾落如淚。
接著,匠人們抬來石板,在牆上開始鐫刻——不是經文,不是劍譜,而是菜譜。
川辣子雞的十八種香料配比,陝北刀削麵的手法要訣,粵地老火粥的火候時辰,蒙古奶豆腐的發酵秘方……一筆一劃,皆由各地流民親授,字跡粗拙卻真實,像是用饑餓和記憶刻下的碑文。
阿牛蹲在銅鈴塔舊址旁,手中握著新鑄的小鐘——鍋形,柄短,敲起來“劈啪”作響,仿的是灶膛裡柴火爆裂的聲音。
“以前三響是警訊,現在呢?”他喃喃自語。
“現在,一響開灶,兩響盛飯,三響……收鍋。”身後傳來周芷若的聲音。
她不知何時已至,一身素衣未帶兵刃,肩上卻背著一隻竹簍,裡麵整齊碼放著數十張薄紙,每一張都寫著百姓姓名、村落、喝粥後的感言,甚至還有孩子畫的笑臉。
“這是‘民心帖’。”她遞過一張,“峨眉祖傳藥湯混入米粥,可祛寒濕。我們派弟子攜湯下鄉,每施一村,便帶回一張帖。民心所向,不在刀鋒,在舌尖。”
張無忌接過那張紙,指尖觸到墨跡未乾的“謝謝姐姐,弟弟不咳了”幾個歪斜小字,心頭猛然一震。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號令天下。
周芷若取出一幅長卷,在地上徐徐展開——《炊脈圖》。
以《步天圖》為基,標記各處炊煙升起之地。
紅線蜿蜒如脈絡,貫穿西北三十六村。
而所有線路的交彙點,赫然是張無忌曾孤身停留七日、為難民熬粥的那個廢屯。
“你看,”她聲音清冷卻有力,“火可以偽造,戰旗可以強立,可飯不能騙。餓的人,隻會往飯香濃的地方走。”
林晚兒接過圖,目光落在最北端一處空白:“這裡,還是死地。”
“因為沒人敢去。”阿牛插話,“元兵巡防嚴密,糧道斷絕。”
“那就讓人去。”林晚兒抬頭,眼中鋒芒乍現,“讓‘行燭’去。讓他們帶著鍋,帶著種,帶著名字上路。”
就在這時,西北方忽有異動。
塵煙滾滾,馬蹄聲如雷碾地。
眾人色變——元兵來了!
探哨尚未回報,敵騎已直撲夜曇祭壇。
那是花葬婆獨守之地,埋著十年前戰死者的骨灰,也是“葬燈”儀式的最後一站。
十名騎兵衝入祭壇,揮刀欲掘墳毀壇,口中狂笑:“反賊窩子,燒了乾淨!”
花葬婆靜坐壇心,麵前第十盞燈依舊未燃,手中空木偶靜靜躺在膝上。
她沒有逃,也沒有怒。
隻是從袖中取出一支細香,點燃,插於土中。
香氣清淡,帶著一絲焦米與艾草的氣息——正是“行燭者”傳遞急訊時所用的熏香。
她閉目低語,似是對虛空,又似對那些早已化塵的亡魂:
“你說燈滅則魂散……可你看,他們用飯香續上了。”
風,忽然轉向。
片刻之後,東南嶺上亮起一點火光。
接著是第二點,第三點……
四麵山頭,火把連成星河,人影奔湧而至。
來的不是俠客,不是高手,而是扛著鍋鏟、鐵叉、扁擔的平民——有老婦,有少年,甚至還有抱著孩子的母親。
他們高喊著同一句話,聲浪震徹山穀:
“護灶——!”
元兵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沒有武功,沒有陣法,隻有幾十口鍋被砸在地上當鑼敲,隻有無數雙沾滿米漿的手握緊農具,步步逼近。
為首的百夫長膽寒,怒吼揮刀,卻被一塊飛來的燒餅糊了滿臉。
“老子吃的就是你們搶不走的飯!”一個漢子嘶吼著撲上,鍋鏟劈下,血濺黃土。
敵退。
人群圍住祭壇,竟自發擺起長桌,拿出僅有的米糧,在墳前支鍋煮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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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敬亡魂,一碗分活人。
花葬婆睜開眼,將空木偶埋入土中,撒上一把稻種。
月光下,嫩芽再次破土。
數日後,炊堂正式開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