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兒是被冷汗浸透的衣領冰醒的。
她蜷縮在石窟角落的草堆裡,指尖還保持著抓向夢境的姿勢——剛才那口大鍋的滾燙白霧似乎還纏著她的手腕,連睫毛都凝著細水珠。
醒了?
沙啞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林晚兒猛抬頭,看見石縫漏下的月光裡,坐著個佝僂的老婦。
她穿的粗布衫比岩石還灰,銀白的亂發間插著根竹簪,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撫過林晚兒鬢角——那裡不知何時鑽出了根白發,在月光下刺得人眼疼。
你娘不是死於元兵之手。老婦的拇指壓在她眉骨上,像在按一口待啟的鍋,她把自己焊進了第一口鳴灶。林晚兒的呼吸陡然一滯,記憶裡母親最後一麵的畫麵突然清晰起來:那是個雪夜,母親往她懷裡塞了枚螺絲,說修鍋要修心,轉身就衝進了被元兵圍住的灶房。
可她始終沒等來母親的屍首,隻在焦土上撿到半塊燒熔的鍋耳。
她知道,老婦的手滑到她掌心,按上那枚從不離身的螺絲,總有一天,會有個不肯閉嘴的女兒,把她的火,還給天下。
話音未落,林晚兒突然倒抽冷氣。
掌心的螺絲在發燙!
金屬表麵浮起細密的熔痕,像被無形的火舌舔過,原本刻著乙巳·試一號的凹紋正滲出金紅的液體,順著指縫往下淌,在草葉上燙出滋滋響的小洞。
這是......她嗓音發顫。
灶在說話。老婦的眼睛在陰影裡亮起來,它說,該掀鍋蓋了。
林晚兒猛地站起來,披風掃落半堆乾草。
螺絲的灼痛順著血管竄到心口,她踉蹌著撞開石窟的石門——晨霧還沒散,震喉嶺的方向飄來若有若無的人聲。
她跌跌撞撞往山下跑,鞋跟在濕滑的山石上打滑,直到轉過最後一道崖壁,那口陪了她十年的母灶突然撞進視線。
不是想象中冷寂的鐵鍋。
二十幾個百姓圍在灶前,像圍著火塘的夜行人。
賣草藥的張老漢捧著豁口陶罐,正把罐底往餘溫未散的鍋底貼:借口熱烘烘,我這治咳的枇杷膏能多救三個娃。抱著嬰兒的王嫂解開繈褓,讓裹布在鍋沿上蹭:小豆子總踹被,沾點鍋氣夜裡就暖了。更遠處的山石後,跪著個穿鐵膳盟皮甲的年輕男人,他解下腰間的水囊,聲音發啞:求口熱水,我兄弟傷在半路......
林晚兒的腳步頓在五步外。
她看見母灶的鍋沿上搭著七八塊破布,鍋底凝著米渣、藥漬、甚至半塊烤焦的饃——這些痕跡她從前總嫌臟,總在修鍋時仔細刮淨。
可此刻,那些斑駁的印記在晨霧裡泛著暖光,像被無數雙手捧過的火種。
林掌櫃!張老漢先看見了她,布滿藥漬的手在空中虛虛一抓,又縮回去,不打緊,我們就是......
我們就是想讓鍋彆閒著。王嫂把嬰兒往懷裡攏了攏,昨兒聽周姑娘說,柳五爺的糧全進了百姓灶膛,那咱們的灶,是不是也能......她沒說完,懷裡的嬰兒突然蹬腿,小手正好拍在鍋沿上,一聲脆響。
林晚兒突然想起昨夜的夢。
母親轉身時,鍋裡翻湧的不是粥浪,是無數雙這樣的手——有老有小,有粗有細,都在往鍋裡添柴、加米、捧起熱湯。
原來她早該明白,這口鍋從來不是她的私物,它是塊吸鐵石,吸著所有餓過、暖過、想把熱乎氣傳給彆人的人。
螺絲在掌心徹底熔成金液,順著指縫滴在地上,滲進被晨露打濕的泥土裡。
黎明前的山風卷起林晚兒的披風。
她望著圍在母灶旁的人群,忽然笑了——那是種卸去千斤重擔的笑,連眼角的細紋都舒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