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刃峽的血腥氣尚未被戈壁的風沙完全卷走,驍騎營殘存的將士已踏著沉重的步伐,在關牆守軍複雜的目光與邊民壓抑的歡呼聲中,撤回鎮北關內營。疲憊如同附骨之蛆,深入骨髓,但每一個士卒的脊梁都挺得筆直,眼神深處燃燒著劫後餘生與勝利帶來的、近乎滾燙的信念。這信念的核心,便是那道走在最前方、玄鱗內甲遍布刀痕、周身氣息沉凝如淵卻又隱含鋒銳的身影——方炎。
嶽鎮山大都督親臨營門,寥寥數語,便將“驍騎都尉方炎,斷刃峽力挫蠻族親王赤兀術,破邪法,潰先鋒,揚我軍威”的捷報傳遍三軍。賞格、撫恤、補充兵員等命令流水般下達,效率驚人。然而,當方炎卸下沾滿血汙的甲胄,準備返回新分配的獨立營帳稍作喘息時,一股無形的、帶著審視、質疑乃至敵意的暗流,已悄然將他包圍。
營帳內燈火通明,炭盆驅散著塞外的寒意。方炎盤膝而坐,試圖運轉烽火呼吸法,平複體內因連番血戰和臨陣突破而略顯躁動的兵魄罡元。識海中,青銅兵書靜靜懸浮,新解鎖的《孫臏兵法·勢備》篇文字流淌,推演著“勢”的運用與轉化。然而,帳外由遠及近的、刻意放重的腳步聲和夾雜著不同氣息的議論聲,打斷了他的靜修。
帳簾被粗暴地掀開,一股混合著書卷氣、機油味和森嚴律令感的氣息湧入。為首三人,正是方炎預料之中、卻不想來得如此之快的人物。
左側,正是麵沉如水、眼神陰鷙的督軍司司丞孫承。他身著青色儒袍,腰間玉佩隱泛文光,身後跟著兩名同樣儒生打扮的隨員,眼神倨傲。右側,則是一名身著深灰色墨家機關袍、須發皆白、臉上溝壑縱橫的老者,正是墨家駐鎮北關的機關大師——公輸策。他枯瘦的手指撚著一枚斷裂的齒輪碎片,渾濁的老眼盯著方炎,如同盯著毀壞他心愛玩具的頑童,充滿了不加掩飾的痛惜與怒火。居中一人,身著玄黑色法家官吏袍服,麵容刻板,眼神銳利如鷹隼,乃是督軍司法曹——嚴律。他手中捧著一卷攤開的軍律竹簡,散發著冰冷的秩序氣息。
“方都尉,好大的威風!斷刃峽一戰,殺敵盈野,揚名立萬!”孫承率先發難,聲音帶著刺骨的譏諷,他刻意忽略了“挫敗親王”、“破邪法”等核心功績,“然,你可曾清點戰損?可曾核算消耗?可曾想過,你那一句‘超載齊射’,毀掉的是我墨家大師耗費無數心血、價值連城的數十架神機弩!此等暴殄天物之舉,豈是一句‘軍情緊急’便可搪塞?!”
公輸策重重一哼,將那枚斷裂的齒輪碎片拍在方炎麵前的案幾上,發出刺耳的聲響:“小子!老夫不管你是如何臨陣突破!這些神機弩,乃守城利器!每一架都銘刻著精密陣紋,核心驅動更是以稀有的‘火紋晶’為基!超載激發,陣紋崩毀,晶石爆裂!數十架心血,毀於你一念之間!此等損耗,你方都尉的功勳,填得起嗎?!”他聲音沙啞,帶著工匠對心血被毀的切膚之痛。
嚴律麵無表情,展開竹簡,聲音冰冷如鐵:“軍律《甲械篇》第七條:非緊急存亡之際,擅毀重型軍械者,杖一百,罰俸三年,降職留用!方都尉,斷刃峽之戰,雖阻敵鋒銳,然赤兀術未死,蠻族主力未損,是否已達‘緊急存亡’之界定?你擅自下令超載毀弩,可有請示?可有軍令文書為憑?若無,便是僭越擅權!按律當究!”
三股壓力,如同三座無形大山,轟然壓向方炎!儒家責其“不恤物力”、“暴殄天物”;墨家斥其“毀壞心血”、“不識珍寶”;法家則高舉軍律,直指其“擅權違規”!字字誅心,句句緊逼!營帳內的空氣瞬間凝固,炭火的光似乎都黯淡了幾分。
帳外,聞訊而來的趙大猛、王柱等親兵攥緊了拳頭,雙目噴火,卻被嚴律帶來的法家衛兵攔在外麵。李崇山老都督的身影出現在遠處,眉頭緊鎖,卻並未立刻上前。
方炎緩緩抬起頭。他沒有憤怒,沒有辯解,臉上甚至沒有多餘的表情。經曆了石林的生死、鬼哭峽的毒火、斷刃峽的血浪,眼前這唇槍舌劍的場麵,竟顯得有些…可笑。他體內剛剛平複的兵魄罡元,在這三股截然不同卻同樣帶著“否定”與“壓製”意味的氣息刺激下,非但沒有躁動,反而變得更加沉凝、內斂,仿佛在積蓄著什麼。
他目光平靜地掃過孫承、公輸策、嚴律,最終落在案幾上那枚斷裂的齒輪碎片上,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金鐵在砂石上摩擦:
“孫司丞言我暴殄天物,不識珍寶。請問,何為天物?何為珍寶?”
他站起身,並未看孫承,目光仿佛穿透營帳,望向斷刃峽的方向。
“是那些冰冷的弩機?還是那些閃亮的晶石?”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沙場歸來的鐵血與悲愴:
“斷刃峽口,我麾下兒郎,以血肉之軀築牆,以殘破之軀擋刀!他們也是父母生養,也有妻兒翹盼!他們的命,難道不如幾架弩機貴重?他們的血,難道不如幾塊晶石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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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蠻族薩滿邪法侵蝕心神,使我士卒神智昏聵,引頸待戮之時!當赤兀術巨刃懸頂,破陣在即,全軍覆沒隻在頃刻之時!敢問孫司丞!”方炎猛地轉向孫承,目光如電,“是吝惜弩機,坐視袍澤犧牲,保全你口中‘天物’?還是毀弩破法,換我千餘兒郎一線生機,護我人族疆土一寸山河?!”
“若這便是儒家所謂的‘恤物’、‘惜寶’,那方炎今日,便做定了這‘暴殄天物’之徒!”
字字鏗鏘,如同重錘,砸在孫承心頭!他臉色一陣青白,張了張嘴,卻感覺一股無形的鐵血煞氣撲麵而來,竟一時語塞!方炎身上那股剛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慘烈氣息,讓他引以為傲的儒家唇槍舌劍瞬間失去了鋒芒。
方炎不再看他,轉向臉色鐵青的公輸策,語氣稍緩,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鋒芒:“公輸大師心痛弩機,方炎理解。匠造之心,精益求精,此乃墨家‘兼愛’之德!然!”
方炎話鋒一轉,銳利如刀:
“大師可知,你嘔心瀝血所造神兵利器,最終握於何人之手?用於何處?”
“是握於邊關浴血、保家衛國的將士之手!用於抵禦蠻族鐵蹄、庇護身後黎民之處!”
“斷刃峽一戰,若無神機弩超載一擊,毀去邪法節點,此刻,莫說那數十架弩機,便是我驍騎營兩千將士,連同斷刃峽隘口,早已化為齏粉!大師的心血,連同將士的血肉,都將成為蠻族祭祀邪神的貢品!”
“敢問大師!”方炎直視公輸策渾濁卻蘊含怒火的眼睛,“是墨守成規,吝惜器物,坐視其連同使用者一同毀滅?還是因時製宜,物儘其用,以器物之損,換殺敵之機,護國佑民?這,難道不是墨家‘利天下’之本意?若器物不能用於該用之處,救該救之人,再精巧,又有何用?!”
公輸策渾身一震,撚著齒輪碎片的手指僵住。他一生醉心機關,視造物如生命,此刻方炎一番話,卻如驚雷貫耳!器物是死物,人命是根本!墨家兼愛利天下,核心終究是“人”!他望著方炎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坦蕩與慘烈,再看看手中冰冷的齒輪,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遲來的明悟湧上心頭,滿腔怒火竟化作一聲長歎,頹然垂下手。
最後,方炎的目光落在嚴律身上,以及他手中那卷冰冷的軍律竹簡。
“嚴法曹言我軍律,方炎洗耳恭聽。軍紀森嚴,乃定鼎之基,方某深知。”
他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深邃:
“然,法曹可知,軍律為何而立?”
“非為束縛將士手足,非為苛責臨機決斷!乃為凝聚軍心,約束暴行,最終目的——護國衛民,克敵製勝!”
“斷刃峽之戰,瞬息萬變!邪法侵蝕,主將受創,陣型將崩!戰機稍縱即逝!若方炎當時停下手令,層層上報,請示文書,待軍令下達…敢問法曹,此刻我還能否站在此處,聽你言律?我驍騎營將士,是否早已成了峽中枯骨?那數十萬蠻兵,是否已兵臨關下?!”
“《尉繚子》有雲:‘兵者,凶器也;爭者,逆德也;將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非為抗命,實為存亡!”
方炎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鐘大呂,帶著一股堂皇正大、不容置疑的兵家聖道意誌,在營帳內轟然回蕩:
“方炎所為,非為擅權!乃為破邪!乃為護袍澤!乃為守國門!此心此誌,天地可鑒!若以此獲罪,方炎無怨!然,若軍律隻為束縛良將之手足,庇護庸碌之屍位,坐視危亡而不救,那這軍律,不守也罷!”
轟——!
當最後一個“罷”字落下,方炎周身並無光華爆射,但整個營帳內的空氣仿佛被一隻無形大手狠狠攥住!炭盆的火焰驟然低伏搖曳!孫承、公輸策、嚴律三人,以及他們身後的隨員,同時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威壓轟然降臨!那並非力量的壓迫,而是一種精神層麵、源自兵道本源、帶著金戈鐵馬殺伐決斷的浩然意誌!仿佛有無數先賢戰魂在虛空中怒吼,有無數兵戈在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