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是潑翻了的墨缸,嚴嚴實實地捂住了屯塬坡。白日的酷熱褪去,換了一種黏膩的、滲著涼氣的沉寂,從四野合圍上來,鑽進土牆的每一條縫隙。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的狗吠,很快又被無邊的黑暗吞沒。
屋裡,比外麵更悶。
一盞小小的煤油燈擱在炕沿上,豆大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躍著,勉強驅趕開咫尺範圍的黑暗,卻在更遠的牆角投下幢幢晃動、扭曲的巨大陰影,仿佛蟄伏著無數沉默的怪物。燈光昏黃,混濁,把一切都罩上了一層陳舊、哀戚的暖色,卻暖不進人的心裡。
王秀娟就縮在那團光暈底下,佝僂的脊背幾乎折成了一個問號。花白的頭發絲從她淩亂的鬢角滑落,垂在乾瘦的臉頰旁,隨著她的動作微微顫動。她湊得很近,幾乎要貼到手裡的活計上,渾濁的眼睛費力地眯著,對抗著昏暗的光線和早已不濟的視力。
她手裡是一隻快要納好的千層底布鞋。厚厚的、用漿糊一層層粘起來又捶打得硬挺的白色土布袼褙,沿著黑布滾邊,鞋底上,密密麻麻的針腳像一群規整又疲憊的螞蟻,一路蜿蜒,此刻正彙聚到最後的收口處。
針,是一根細長的、磨得鋥亮的鋼針。線,是結實的、粗韌的麻線。
她枯瘦的手指因為長年累月的操勞,關節有些粗大變形,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淨的泥色。可此刻,那手指卻顯現出一種驚人的靈巧和穩當。針尖精準地刺穿堅硬的布層,發出極其細微的“噗”聲,手腕巧妙地一擰一抽,麻線便被穩穩地拉過,繃緊。每一個動作都熟練得成了肌肉的記憶,刻進了骨頭裡。
“嘶——”
針腳太密,鞋底太硬。針尖猝不及防地一滑,狠狠紮進了她左手拇指的指腹。
她渾身一顫,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把手指縮回嘴邊,吮吸了一下。昏暗的光線下,能看到那指腹上早已布滿了一層厚厚的老繭,以及新舊交疊的、細小的針眼和傷痕。這點刺痛,對她來說,尋常得如同呼吸。
她隻是頓了頓,把滲出的那點血珠吮掉,便又低下頭,更加專注地、近乎執拗地,一針接著一針地納下去。仿佛要把什麼東西,也一並密密實實地縫進這鞋底裡去。
陳默坐在炕對麵的小板凳上,背靠著冰涼的土牆,蜷著腿。他已經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像一尊長在陰影裡的泥塑。眼睛低垂著,目光卻死死黏在母親那雙飛快起落、布滿創口的手上,黏在那根每一次刺入拔出都仿佛紮在他心尖的鋼針上。
喉嚨裡像是堵著一大團粗糙的沙子,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磨得生疼。胸腔裡堵得厲害,一股酸澀的熱流反複往上衝,撞得他眼眶發脹,他隻能死死咬住牙關,繃緊全身的肌肉,才能勉強壓下那幾乎要決堤的洶湧。
【慢點…娘…慢點紮…】他在心裡無聲地嘶喊,每一個針腳都像是在他心口拉過一道口子。
煤油燈的燈芯偶爾爆開一點細微的劈啪聲,在這死寂的屋裡顯得格外驚心。火苗晃動,將母親的身影投在身後的土牆上,放得很大,很虛,那佝僂的、忙碌的影子,像一個正在奮力掙紮卻又被無形鎖鏈束縛的幽靈。
“默娃…”王秀娟沒有抬頭,聲音嘶啞,低得像夢囈,被納鞋底的索索聲幾乎蓋過,“到了那大地方…人生地不熟…眼睛要亮堂,手腳要勤快…”
針穿過厚厚的底子。
“彆…彆跟人置氣…咱是去念書的,不是去打架的…吃點虧,就吃點虧…忍著點兒…啊?”
又一針。
“天冷了記得加衣裳…娘看了,省城那邊冬天濕冷,刺骨頭…比不上咱這兒乾冷…你那件舊棉襖不頂事,到了…到了想辦法…”她的話在這裡卡住了,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想辦法”,隻是含糊地嘟囔過去,“…反正彆凍著。”
針腳細密而急促。
“吃飯…吃飯彆省…正是長身子骨的時候…錢…”她提到這個字,聲音明顯地哽了一下,手裡的動作也隨之一滯,但立刻又加快了速度,像是要趕走什麼不祥的念頭,“…錢的事兒,你彆操心,爹和娘…有辦法…”
這話說得虛弱無力,連她自己恐怕都不信。屋裡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就是最好的注腳。
陳默的頭垂得更低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掐出幾個月牙形的白痕,幾乎要嵌進肉裡。母親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鈍刀子,在他心上慢慢地割。他寧願她哭,她罵,她抱怨這無情的老天爺和這看不到頭的窮日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把所有的艱難和絕望都吞下去,化成這絮絮的、戳人心肺的叮囑,和一針一針仿佛沒有儘頭的操勞。
屋角的陰影裡,一團更濃重的黑暗動了一下。
是陳建國。
他蹲在門檻裡麵的牆角,幾乎完全融在了黑暗中,隻有煙鍋裡的那一點暗紅,不時猛地亮起一下,映亮他古銅色的、皺紋深刻如溝壑的側臉,隨即又迅速暗淡下去。他一口接著一口地抽著旱煙,辛辣劣質的煙霧一團團噴出,籠罩著他,讓他看起來像一尊正在緩慢悶燒的陶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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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始終沒有出聲。
自那天通知書到來之後,他幾乎就成了一個啞巴。地裡的活計一點沒少乾,甚至更拚命的,像是要把自己累死在那片黃土地上。但回到家,就是沉默。那沉默不再是以往的麻木,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愧疚和無力。
此刻,在這昏暗搖曳的燈光下,在這母子間微弱而悲愴的對話聲中,他的沉默顯得格外震耳欲聾。每一次煙鍋的明滅,都像是一次無聲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