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雲淨的“死訊”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各方勢力中激蕩起不同的漣漪後,水麵正逐漸恢複平靜,但這平靜之下,是更深的暗流。
夏末,然暑氣未消,悶熱與潮濕交織,讓肖玉卿的康複進程又緩慢下來。肺部的舊疾在這樣的天氣裡尤為難熬,他常常感到胸悶氣短,夜間咳嗽加劇,雖不再咯血,但精神總有些不濟。
蘇景行和周明遠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卻也無計可施,隻能更加細心地照料,並嚴格限製他處理公務的時間。
這日午後,肖玉卿服過藥,靠在躺椅上小憩。窗外知了聲嘶力竭地鳴叫著,攪得人心煩意亂。他閉著眼,卻毫無睡意,腦海中思緒紛繁。
他已接手羅雲淨先前的工作,與‘商行’接上了線,並讓在滇北待命的乙組和在雲南打遊擊的自衛總隊聯係上,重新為‘商行’尋找一條運輸線路。林慕婉已在印度阿薩姆邦建立了聯絡站,明麵上借著駝峰航線艱難地往國內運輸物資,暗地裡正設法借助駝峰航線的掩護,嘗試建立一條小額關鍵物資的秘密通道與滇北連在一起。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用手帕捂住嘴,身體因用力而微微顫抖。蘇景行連忙遞上溫水,輕輕拍著他的背。
“組長,”周明遠輕叩門扉後進入,低聲道,“衛戍司令部那邊對羅處長‘意外’的正式調查報告出來了,結論與我們預期一致,意外墜河,不予深究。陳主任那邊……追悼會後,似乎也接受了這個結果,隻是近日稱病,很少見客了。”
肖玉卿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淡淡道:“塵埃落定,對所有人都好。”他轉過身,臉色在陽光下顯得愈發蒼白,但眼神銳利如常,“‘醫生’那邊,有進展嗎?”
“趙大勇派人日夜盯著,摸清了幾個他常出現的點,但此人極其警覺,行蹤不定,而且……他似乎更換了偽裝,不再僅僅是遊方郎中。”周明遠接過話,語氣帶著一絲憂慮,“我們懷疑,他在官邸附近有內應,否則難以解釋他如何能避開層層盤查,獲取一些非公開的行程信息。”
肖玉卿沉吟片刻,眼中寒光一閃:“通知趙大勇,縮小包圍圈,重點排查能與官邸內部人員接觸的職業,比如送菜、送報、清潔雜役等。記住,寧可跟丟,也絕不能打草驚蛇。這條毒蛇,必須一擊斃命。”
“是!”
就在肖玉卿於渝州布網擒凶之時,化名的羅雲淨已經完全融入了這裡的生活。他不再是最初那個沉默寡言的專家,而是會和工友們一起蹲在院子裡吃飯,會手把手地教年輕學徒看圖紙,會在休息時和大家一起唱《黃河大合唱》。
他將全部精力投入到武器改良中。簡陋的條件非但沒有難倒他,反而激發了他更大的創造力。他帶著幾個年輕學員,利用邊區能找到的材料,土法上馬,改造老舊車床,優化生產工藝,使得迫擊炮關鍵部件的加工精度和一致性得到了顯著提升。
這天下午,他正在車間裡調試新改進的迫擊炮瞄準具,科長興衝衝地跑來。
雲卿!好消息!他揚著手中的電報,你設計的那套簡易炮管校直裝置,在前線修好了三門被認為已經報廢的迫擊炮!總部特地通報表揚!
周圍的工友們都圍了上來,紛紛向他道賀。羅雲淨擦了擦手上的油汙,接過電報仔細看著,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他抬頭對大家說,是咱們整個兵工廠的成果。
雲卿專家就是謙虛!一個年輕學徒大聲說,要不是您想出那個用水平儀和千斤頂配合的法子,咱們哪能修好那些炮管啊!
眾人紛紛附和。羅雲淨看著這一張張真誠的笑臉,心中湧起一股暖流。這種被真心接納和認可的溫暖還是在七零四廠時老師傅給予的,在資委會這麼多年,除了他的秘書,在其他人身上從未感受過。
晚飯後,他照例走到延河邊。秋日的夕陽將河水染成金色,對岸的山巒層林儘染。他掏出那枚銅錢,在夕陽下細細端詳。
玉卿,他在心中默念,你看到了嗎?我在這裡很好。我們的理想,正在一點點實現。
這天,他正在窯洞裡對著圖紙沉思,科長再次來訪,身邊還跟著一位身材高大、麵容剛毅的中年軍人。
“雲卿,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前線剛回來的王團長,他們團最近繳獲了一批日式擲彈筒,但損壞嚴重,聽說你這裡能‘化腐朽為神奇’,特地來找你想想辦法。”科長笑著介紹。
王團長嗓門洪亮,握著羅雲淨的手用力搖晃:“雲卿專家!可算找到你了!這批家夥要是能修好,咱們端鬼子炮樓就更有底氣了!”
羅雲淨感受到對方手上粗糙的老繭和真摯的熱情,心中一動,這是一種與渝州官場截然不同的、毫無隔閡的信任。他仔細查看了王團長帶來的損壞擲彈筒,腦中迅速閃過幾種修複和改裝的方案。
“王團長,東西留下,給我三天時間。”羅雲淨言簡意賅,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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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王團長大喜過望。
送走王團長和科長,羅雲淨立刻投入工作。阿旺默默地將窯洞角落收拾得更整齊,確保有足夠的光線和空間。他看著伏案疾書的羅雲淨,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來到這裡後,羅雲淨眉宇間那種在渝州時揮之不去的沉鬱似乎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專注和充實。
渝州。
這天深夜,周明遠帶來一個關鍵消息。
“玉卿,確定了!‘醫生’現在的身份,是給官邸廚房送山貨的夥計!他利用每天清晨送菜的機會,與官邸一名負責采買的副官有短暫接觸!”
肖玉卿眼中精光暴漲:“好!通知趙大勇,明早行動,人贓並獲!同時,讓我們在侍從室的人,‘適時’向王世和主任透露一點風聲,就說……有日諜冒充商販,意圖接近官邸人員。”
這是一步險棋,也是一步妙棋。既要抓住“醫生”,又要避免丙組暴露,最好的方式就是借力打力,讓官邸的警衛力量“恰好”發現並處置此事。
翌日清晨,南岸黃山官邸外圍。化裝成菜農的趙大勇和兩名丙組隊員,混在等待檢查的送貨隊伍中,目光緊緊鎖定著那個提著山貨籃子的“夥計”。
當“醫生”與那名副官交接,將一張折疊的小紙條隱秘遞出的瞬間,趙大勇猛地發出信號!
早已埋伏在附近的、穿著憲兵製服的人一擁而上,以檢查違禁品為名,迅速將兩人控製。場麵一時有些混亂,“醫生”反應極快,試圖吞掉紙條,卻被趙大勇假意上前幫忙,一把扣住手腕,暗勁一吐,讓其脫力,紙條飄落在地。
“這是什麼?”帶隊的憲兵軍官撿起紙條,厲聲喝道。
人贓並獲。
消息很快傳到肖玉卿這裡。
“人已經押到憲兵司令部了,紙條上是下次高層會議的時間和地點代碼。”周明遠彙報,“王世和主任親自過問,大為光火,下令嚴查。那名副官恐怕……”
肖玉卿輕輕咳嗽了幾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們的人撤乾淨了嗎?”
“乾淨了。趙大勇他們趁亂離開了,沒人注意。”
“嗯。”肖玉卿閉上眼,靠在椅背上,“‘醫生’落網,影佐禎昭在渝州的最後一根釘子終於被拔掉。接下來,他會更加瘋狂。告訴下麵,都打起精神。”
延安。
羅雲淨如期修好了那批擲彈筒,並針對其射程和精度不足的問題,做了一些簡易的調整。王團長試用後,效果出奇的好,專門又跑了一趟兵工廠,不僅送來了一袋乾棗,更帶來了一些前線的消息。
“雲卿同誌,你改的這家夥什,真好使!”王團長用力拍著修好的擲彈筒,隨即臉色卻沉鬱了幾分,“不瞞你說,我們團剛從冀中換防下來休整。那邊……唉,真是遭了大難了。”
羅雲淨請王團長在窯洞外的石墩上坐下,遞過一碗水:“王團長,慢慢說,冀中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