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飛逝,金陵的冬日,霧鎖重樓。潮濕的寒意滲入骨髓,遠比北方的乾冷更難熬。
羅雲淨依舊每日往返於技術研究室和七〇四兵工廠,埋首於新的圖紙與數據之中。
測距儀項目成功後,新的挑戰接踵而至——一套來自德國的防空聽音器圖紙需要消化、本土化並試製。這工作同樣繁重,卻讓他感到一種熟悉的、純粹屬於技術領域的安心。
隻是,有些東西終究不同了。同事們眼中的敬佩依舊,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交談時總會下意識地避開任何可能與、、相關的話題。
那場短暫的審查,如同一次無聲的烙印,明確了他身上有背景需謹慎對待的標簽。他樂得清靜,卻也感到一種無形的隔閡。
廖永興待他愈發親厚,幾乎視若子侄,工作中給予極大的自主權,生活上也時常關心過問。這種保護,羅雲淨心知肚明,也心存感激,但他更清楚,這保護的背後是陳兆謙的影子。
他定期會給海城的母親寫信,報平安,談工作,語氣輕鬆。母親的回信也漸漸恢複了往日的絮叨,多是生活瑣事,隻字不提過往風波,但字裡行間那份失而複得的小心翼翼,羅雲淨讀得出來。
他與羅明元通了一次加密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沉穩依舊,隻囑咐他腳踏實地,靜觀其變,並告知他會通過新的、更安全的渠道與他保持聯係。
一切似乎風平浪靜。但羅雲淨夜晚獨處時,站在窗前望著金陵迷蒙的夜色,總能感覺到那平靜水麵之下洶湧的暗流。他知道,自己不過是暫時停泊在一個相對安全的港灣,風暴並未遠去,隻是積累了更大的能量。
他每日翻閱報紙時,會格外留意滬上的消息和關於新成立的國防設計委員會的任何報道,試圖從中拚湊出未來的走向。報上的消息語焉不詳,隻知委員會架子初搭,百端待舉,辦公地點暫設申城,但重要會議常於金陵召開,人員亦是兩地奔波。
一個周末的午後,連日陰霾難得散開,稀薄的陽光灑在街道上,竟有了幾分暖意。
羅雲淨信步由韁,不覺走入一條僻靜小巷中的書店。店內光線昏暗,充斥著舊紙張和油墨特有的沉靜氣味。他漫無目的地在書架間穿梭,指尖掠過一排排或新或舊的書脊。
就在書架深處,他看到一個穿著合體呢子軍裝的身影,正專注地翻閱著一本泛黃的舊書。那身姿挺拔而內斂,與這書店的氛圍奇異般契合。
羅雲淨的腳步下意識地停住了。眼前的人與記憶中的身影重疊。
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的陌生。
他的心猛地一跳。就在這時,那人似有所覺,合上書,轉身看過來——動作自然而警惕,仿佛任何環境的細微變化都能觸動他的神經。
兩人目光在空中相遇。
肖玉卿眼中一閃而過的愕然,他沒想到會在此地此刻與羅雲淨相遇。
窗外陽光透過格柵,落在兩人之間的空地上,恰好照亮空氣中浮動的細微塵埃,時光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凝滯。
肖玉卿率先打破了這微妙的對峙,對羅雲淨露出了一個溫和而克製的笑容,聲音低沉,仿佛怕驚擾了這書店的寧靜:羅先生,好久不見!
羅雲淨的心跳在最初的愕然後恢複了平穩。他迅速壓下心頭的萬千疑問——他為何在此?他這身軍裝......
臉上浮現出禮貌而略帶驚訝的笑容,上前一步:好久不見,真巧。
是啊,真是巧。肖玉卿的目光快速而仔細地掠過羅雲淨的臉龐,仿佛在確認什麼,隨即笑意更深了些,語氣帶著幾分感慨,金陵不大,有時卻又覺得很大。羅先生近來可好?
一切都好,多謝掛念。羅雲淨溫和地回答,目光同樣在觀察著對方。眼前的肖玉卿,與滬上時氣質已有不同,眉宇間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柔和。
你這是……來金陵出差?
調回來有些時日了。肖玉卿答得含糊其辭,卻又不顯生分,他晃了晃手中的書,閒來無事,到處走走看看。這家書店倒是清靜。
確實,是個能讓人靜下心來的地方。羅雲淨附和道。
兩人之間出現了片刻的沉默,但這沉默並不尷尬,反而有種心照不宣的微妙在流動。
羅雲淨第一次在光線下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正臉。不再是幾個月以前,深夜中因失血而蒼白的模樣,也褪去了在滬上時的刻意模糊。軍裝的硬朗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頜線,但眉眼間那股揮之不去的書卷氣依然存在,甚至因曆練而顯得更加深邃。他的鼻梁很高,嘴唇微微抿緊,顯得克製而堅定。
......沒想到他明麵上的身份,居然是國軍軍官,也沒想到他穿軍裝是這樣……比想象中更契合。
一種舊識重逢般的微光在肖玉卿眼底極快地閃過,流露出一絲難以偽裝的關切,但轉瞬就被更深沉的平靜與克製所取代。
他記得眼前這個年輕人那晚伸出援手的冷靜,記得他取子彈時指尖的溫度與沉穩的呼吸,記得他應對盤問時滴水不漏的從容,更記得他設計助自己脫身時那份不動聲色的膽識與機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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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雲淨的目光落在肖玉卿手中的那本《海上權力之要素》上,順勢問道:你……對海權論也有興趣?這既是一個自然的話題切入點,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他很好奇,這個遊走於生死邊緣的人,會如何看待這種宏觀的戰略理論。
肖玉卿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書,指尖在書脊上輕輕摩挲了一下,仿佛在掂量其分量。他再抬眼時,目光裡多了些彆樣的神采,那是一種超越了他此刻軍裝身份的、更深遠的思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