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防設計委員會金陵辦公室的日子，如同一潭表麵平靜、內裡暗流洶湧的深水。羅雲淨被安置在規劃處下屬的一個技術評估小組，名義上是發揮其專業特長，對各類軍工、基建項目的技術可行性進行初審。
然而，送到他案頭的，多是些無關痛癢的、或早已被高層定下調子的項目草案。他的工作，更像是一種程序性的點綴，隻需在技術細節上稍作批注，蓋上一個“已閱”的藍色圖章，便算完成了使命。真正的核心規劃、涉及資源調配和戰略方向的重要會議，他連邊緣都無法觸及。
這種刻意的邊緣化，早在羅雲淨預料之中。他並不急躁，反而樂得清閒。每日準時上班，泡上一杯清茶，然後便埋首於那些浩如煙海卻價值有限的檔案文件中，神情專注，仿佛真能從那些陳詞濫調裡挖掘出黃金屋。
他謹慎地保持著與所有人的距離，既不刻意疏遠，也不過分親近，對吳明達副處長等人的旁敲側擊，始終以技術人員的“木訥”和“不解風情”應對。
他的辦公室窗外，正對著大院的一角。他很快熟悉了這裡的節奏：幾位委員的專車何時進出，哪些部門的官員喜歡聚在一起抽煙閒聊，後勤處的工友何時打掃衛生……這些看似無用的信息，都被他不動聲色地記在心裡。
他嚴格遵守著與肖玉卿的約定：靜默，觀察。那本特殊的筆記本，被他用更隱蔽的方式保管著，記錄的內容也變得更加簡潔和符號化。他不再記錄具體的人名和部門，而是用數學符號標注著觀察到的人際網絡、資源流向的微妙變化，以及某些官員在閒聊中偶爾泄露的、關於前線補給優先級或某些特殊物資審批速度的隻言片語。
這天下午，吳明達又晃了進來，手裡拿著一份文件，臉上堆著慣常的笑容：“羅工，忙著呢？”
“吳處長。”羅雲淨放下筆，站起身。
“彆客氣，坐，坐。”吳明達自顧自地在沙發上坐下，將文件放在茶幾上，“有個事兒，得麻煩你一下。喏，這是辦公廳剛轉來的，關於贛閩粵邊區戰略公路的選線方案，裡麵涉及幾座橋梁的承重標準問題，那邊地質條件複雜，上麵那幾位想聽聽專家的意見。你是留洋回來的高材生，見多識廣，給把把關。”
羅雲淨接過文件，快速瀏覽了一遍。方案本身並無特彆，但附帶的審批流程和相關部門簽章卻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條公路的規劃等級似乎很高，審批速度異乎尋常地快，而且，幾個關鍵節點的物資調配清單裡，出現了一些並非築路常用的、卻與通訊和電力保障密切相關的設備型號。
他心中微動，麵上卻不露分毫，隻是微微蹙眉，指著圖紙上一處地質標注：“這裡的數據似乎有些模糊，斷層帶的詳細勘探報告附了嗎？沒有精確的地質參數，承重設計恐怕會有隱患。”
吳明達湊過來看了看，打著哈哈：“哎呀，邊區條件艱苦，詳細勘探哪有那麼容易？大致差不多就行了嘛。關鍵是這條路的戰略意義，要快！上麵等著看結果呢。”
“我明白戰略意義。”羅雲淨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堅持，“但正因其重要，基礎數據才更不能馬虎。橋梁若是出了問題，耽誤的可不是一點時間。我需要更詳細的地質資料，或者，至少需要知道在現有數據下，風險等級有多高，是否需要采取特彆的加固措施。”
吳明達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似乎有些不滿羅雲淨的“較真”，但也不好發作，隻得道：“好吧好吧，你們這些技術專家啊，就是一絲不苟。我再去催催勘探報告。不過羅工，你的初步評估意見最好先有一個，也好讓我對上麵有個交代。”
“可以。”羅雲淨點點頭，“我會基於現有數據，給出一個風險提示和初步建議。但最終方案，必須等詳細報告出來後再定稿。”
“成，那就先這樣。”吳明達拿起文件，又閒聊了幾句，這才離開。
他沒有立刻記錄，這個猜測太過大膽，需要更多的證據支撐。但他將“贛閩粵邊區戰略公路”、“快速審批”、“特殊通訊電力設備”這幾個關鍵詞，牢牢刻在了腦子裡。
日子一天天過去，羅雲淨像一顆被投入深水的石子，悄無聲息地沉在委員會的最底層。他出色的專業能力偶爾會得到上司一兩句不痛不癢的表揚，但更多的是一種無形的隔閡與審視。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仍處於“考驗期”，陳兆謙的影響力如同一把雙刃劍，既提供了一定的保護，也引來了更多探究的目光。
期間，他按照肖玉卿留下的方式，進行了一次極其謹慎的“投遞”。他將記錄著近期觀察摘要編成的數學公式，藏在一本故意磨損的舊書裡，在指定的時間，放入了金陵圖書館某個偏僻書架的死角。整個過程，他如同執行一項精密的化學實驗，心跳平穩，動作自然，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他知道，肖玉卿的人會取走它。他不需要確認，隻需要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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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是六月。金陵的天氣變得悶熱難當。委員會大院裡的蟬鳴聒噪不已，更添幾分煩躁。
這日，羅雲淨被臨時叫去參加一個跨部門的協調會，議題是關於某種新型野戰炊事車的技術標準統一問題。會議冗長而低效，各方代表爭持不下，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節爭論不休。
羅雲淨坐在角落，大部分時間保持沉默，隻在被問及具體技術參數時才簡單回應幾句。他的目光看似落在會議記錄本上，實則暗中觀察著與會者的神態、語氣，以及他們背後所代表的部門利益。
會議中途休息，眾人紛紛起身活動、抽煙。羅雲淨也走到走廊儘頭的窗邊透氣。這時，兩個穿著不同部門製服、看似熟識的中年官員也走了過來，站在不遠處低聲交談。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但順風飄來的一些零碎詞語，卻讓羅雲淨的耳朵瞬間豎了起來。
“……贛南那邊……推進很艱難……消耗又太大，需要補充休整……”
“……聽說下一步重點要從……閩北和贛南、粵西進行夾擊，進行壓縮圍困？”
“噓……慎言！”
這時，其中一人似乎察覺到了窗邊的羅雲淨，立刻停止了交談，換上了閒聊天氣的笑容。羅雲淨也適時地轉過身，對著窗外，仿佛隻是在欣賞院內的綠植。
但他的心中，卻已掀起了波瀾。
贛南消耗大，需要休整……下一步重點未定，但提及了“閩北”、“粵西”、“夾擊”。
會議結束後，他回到辦公室，反鎖上門。他沒有立刻記錄，而是站在窗前，望著窗外被烈日炙烤的院落，久久不語。
潭水之深，超乎想象。他隻是觸及了最表層的漣漪，卻已能感受到水下那龐然大物遊動時帶來的壓力。在這裡，每一句看似隨意的閒聊，每一份看似普通的公文，都可能隱藏著至關重要的信息。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與壓力。肖玉卿遠在暗處，無法給他及時的指引。他必須完全依靠自己的判斷力，在這龍潭虎穴中獨自周旋，從無數的噪音裡分辨出那真正有價值的信號。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回到書桌前，攤開了那張空白的記錄紙。筆尖落下，這一次，他畫下的是一個簡略的中國地圖輪廓，然後在幾個關鍵位置——贛南、閩北、粵西——標上了問號和箭頭。
他知道，他的觀察必須更加深入，更加敏銳。這場無聲的戰鬥，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更加複雜的階段。而他，絕不能有絲毫鬆懈。
金陵的六月，如同一隻巨大的蒸籠，悶熱潮濕的空氣幾乎凝滯，唯有聒噪的蟬鳴撕扯著午後的沉悶。國防設計委員會的大院裡，連樹葉都蔫蔫地耷拉著，透不出一絲風。
羅雲淨坐在辦公桌前，麵前攤開著一份關於“贛閩粵邊區戰略公路勘測”的冗長文件。他的目光落在紙上，心思卻全在昨日偶然聽到的那幾句零碎交談上。
“贛南消耗大……下一步重點……閩北……粵西.....夾擊……”
這幾個詞在他腦中反複盤旋，與之前贛閩粵邊區戰略公路的異常審批、特殊設備調配的線索隱隱交織。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敵人的戰略重心，很可能改變單純正麵強攻的策略，試圖利用更廣闊的戰線和兵力優勢，進行更大範圍的壓縮和圍困。
他必須驗證這個猜測。
然而，在委員會這座等級森嚴的官僚迷宮裡，他一個初來乍到、被有意邊緣化的“技術專員”，想要觸及戰略層麵的信息，無異於癡人說夢。直接打聽？那是自尋死路。他隻能依靠更細致的觀察和更隱晦的線索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