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雲淨站在窗邊,望著華燈初上的金陵街景。手中那份“金陵城建設計協會”的邀請函已被他若無其事地放在辦公桌一角,與眾多待處理的文件混在一起。
邀請函上那個特殊的異體字,如同黑暗中一縷微光,告訴他情報已傳遞出去。這讓他緊繃數日的心弦稍鬆,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警惕。
“靜默,是為了更深的潛伏。”他在心中默念著肖玉卿的教誨。
回到北平路寓所,推開家門,卻見客廳裡坐著兩個意想不到的人。
大伯?母親?你們怎麼來了?羅雲淨驚訝地看著坐在沙發上的羅明元和沈淑蘭。
沈淑蘭立即站起身,快步走到他麵前,仔細端詳著他的臉,語氣帶著心疼:雲淨,我們聽說你又被審查了?看看這才幾個月,你又清減了!是不是......又遇到了什麼麻煩?
羅明元相對沉穩,但眉宇間的憂慮同樣濃重。他示意羅雲淨坐下,沉聲道:雲淨,我和你母親不是外人。上次滬上的事才過去多久?這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陳次長那邊......
羅雲淨心頭一暖,同時也感到一絲沉重。他知道父母是真心關愛他,但他身負的秘密,注定無法向他們坦誠。他斟酌著詞句,避重就輕地解釋:大伯,母親,你們彆擔心。隻是一次例行的工作審查,涉及之前參與的一個保密項目,現在已經澄清了,沒事了。陳世伯那邊也關照過,隻是走個流程。
真的隻是例行公事?沈淑蘭顯然不信,眼圈微微發紅,雲淨,咱們家不缺吃穿,你何必非要留在這金陵的是非之地?回海城,或者去香江,哪裡不能施展你的才華?
羅明元雖然沒說話,但眼神裡也流露出讚同之意。他經商多年,深知官場險惡,不願兒子卷入太深。
羅雲淨看著父母關切的麵容,心中五味雜陳。他不能告訴他們自己選擇的道路,更不能讓他們因自己而擔驚受怕。他隻能安撫道:母親,我真的沒事。委員會正值用人之際,我手上的項目也到了關鍵階段,此時離開反而引人猜疑。我會小心的,你們放心。
他頓了頓,岔開話題:對了,小弟呢?怎麼沒一起過來?”
沈淑蘭還想說什麼,被羅明元用眼神製止了。羅明元看著兒子,似乎從他沉穩的目光中讀出了某種決心,最終隻是歎了口氣:海城不是很太平,我把雲飛轉到香江大學讀書了,他嚷著要來,我沒同意。金陵這裡,你自己心中有數就好。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羅家永遠是你的後盾。
這場家庭談話在略顯凝重的氣氛中結束。羅雲淨知道,父母並未完全被說服,但他們選擇尊重他的決定。這份沉默的支持,讓他感到溫暖,也更覺責任重大。
接下來的日子裡,他按時上下班,對交辦的工作一絲不苟,但在涉及戰略規劃和資源調配的評估上,言辭變得異常圓滑。
這天,一份關於湘西公路建設可行性研究的報告送到他桌上。若是從前,他定會從技術角度詳細論證當地複雜地質條件帶來的工程難度和造價問題。但現在,他隻是客觀列出數據,結論處寫道:鑒於當前財政狀況與技術條件,建議優先保障主要戰略通道建設,此路段可列入二期規劃。
他將報告交給胡為繕時,恰到好處地補充了一句:處長,這隻是技術層麵的初步判斷,最終還需您和委員會從全局考量。
胡為繕翻閱報告,眼中閃過一絲滿意:“雲淨啊,你現在考慮問題越來越周全了。技術要為戰略服務,這個道理你終於明白了。”
羅雲淨謙遜地低頭:“都是處長教導有方。”
走出處長辦公室,他在走廊遇見吳明達。對方熱情地攬住他的肩膀:“雲淨老弟,今晚幾個朋友小聚,都是委員會的同仁,一起來坐坐?”
這是又一次試探。羅雲淨心裡一動,想起肖玉卿要學會融入的教誨,於是笑著答應:好啊,多謝吳處長邀請。
吳明達打量著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道:對嘛,年輕人就應該多交交朋友才是。
羅雲淨知道,自己必須慢慢打破這種家與工作兩點一線的形象,適當的社交可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
回到辦公室,他注意到桌上的文件被人動過。雖然擺放順序幾乎沒變,但他夾在頁縫間的一根細小發絲不見了。有人趁他不在時搜查了他的辦公桌。
他不動聲色,繼續工作,心中卻警鈴大作。審查雖然結束,但監視從未放鬆。
傍晚,羅雲淨如約來到吳明達設宴的淮揚菜館。雅間內已有五六人,除了委員會裡兩個與吳明達交好的科長,還有一位財政部的中層官員和一位私營機械廠老板。
來來來,雲淨,就等你了!吳明達熱情地將他引入座,向眾人介紹,這位就是我們委員會的青年才俊,羅雲淨羅工程師,德意誌留學的高材生,技術那是沒得說!
席間推杯換盞,氣氛看似熱烈。吳明達等人談論的多是官場趣聞、人事變動。羅雲淨大多時候安靜地聽著,偶爾在問及技術問題時才謹慎地發表看法,既不顯得突出,也恰到好處地展示了自己的專業素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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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機械廠老板對羅雲淨很感興趣,頻頻敬酒,話語間透露出想通過他了解委員會未來技術采購方向的意圖。羅雲淨心中明了,這恐怕也是吳明達帶他來的目的之一。
羅老弟,吳明達趁著酒意,摟著羅雲淨的肩膀,哥哥我看人不會錯,你是做大事的人。以後老弟還是要多幫襯哥哥才是。
羅雲淨心中冷笑,麵上卻露出感激之色:多謝吳處長提攜,雲淨年輕識淺,以後還要多靠處長指點。他既沒有明確表態站隊,也沒有拒絕對方的。
飯局散後,吳明達似乎對羅雲淨的表現頗為滿意。在餐館門口分彆時,他意味深長地說:雲淨,好好乾,跟著我,前途無量。
坐在回寓所的車上,羅雲淨望著窗外流光溢彩卻冰冷陌生的街景,揉了揉因強裝笑顏而有些僵硬的額角。這場飯局,無異於一場鴻門宴,每一步都需小心謹慎。他成功地邁出了的第一步,但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這潭水的渾濁與複雜。
幾天後,委員會內部流傳著一個消息:兵工署的王工程師被調離現職,派往西南某偏遠兵工廠“協助工作”。明麵上是平調,實則是貶謫。
午餐時,幾個同事在食堂角落低聲議論:
“聽說了嗎?王工那個在贛南做生意的表弟,被查出與那邊有往來。”
“難怪上次北極閣項目,王工那麼積極要求優先發展火炮,原來是想將功贖罪。”
“可惜啊,撞槍口上了...”
羅雲淨默默吃著飯,心中明了:王工程師成了這次內部清查的犧牲品。
這天傍晚下班,他在回寓所的路上,看見一輛黑色轎車迎麵駛來。車窗半降,曹彥達坐在後座,正與車外一人交談。兩車相錯,曹彥達見到羅雲淨,微微點頭示意,隨即升起車窗駛離。
這是自審查結束以來,羅雲淨第一次見到曹彥達。那個簡單的點頭,既是問候,也是一種確認——我們都安然度過了這場風暴。
然而,羅雲淨敏銳地注意到,在曹彥達轎車後方不遠處,另一輛灰色汽車也不近不遠地跟著。
監視仍在繼續,而且不隻針對他一人。
回到北平路寓所,羅明元在沙發上坐著看報紙,沈淑蘭和陳媽正在廚房裡忙活,要親自給他下廚。
羅明元放下報紙:“雲淨,下午有人送來一箱東西,說是你訂購的技術書籍。”
羅雲淨心中一凜,他最近沒有訂購任何書籍。打開箱子,裡麵確實是幾本德文機械手冊,但在最底下,壓著一本《金陵古跡考略》。他不動聲色地將書箱搬進書房,才仔細檢查那本《金陵古跡考略》。
書中夾著一枚薄如蟬翼的紙片,上麵用密寫藥水寫著一行小字:“三日後酉時,雞鳴寺藥師佛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