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下關一帶,毗鄰碼頭,三教九流彙聚,空氣中常年彌漫著江水腥氣與貨物搬運的喧囂餘味。在一家掛著“仁濟糧行”招牌的鋪子後堂,肖玉卿正就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擦拭著一部小型發報機。他的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在對待一件珍貴的古玩。
糧行掌櫃老李輕手輕腳地進來,低聲道:“‘驚蟄’同誌,‘家裡’的回電。”他遞過一張小小的紙條。
肖玉卿迅速接過,就著燈光細看。電報內容很短,但他反複看了兩遍,眉頭微蹙,隨即劃燃火柴,將紙條點燃,看著它在一小簇火焰中蜷縮成灰燼。
“家裡肯定了‘青雀’的工作,也同意我們的判斷。”肖玉卿的聲音低沉而平穩,“滬上那邊人事調動失敗,拉攏也未奏效,下一步,他們很可能繞過技術層麵,直接從‘人’身上做文章。”
老李臉上掠過一絲憂色:“他們會對‘青雀’不利?”
“直接暗殺,動靜太大。陳兆謙剛贏下一局,風頭正盛,此時動他看重的人,容易引火燒身。”肖玉卿冷靜地分析,眼神銳利如刀,與平日那個溫文爾雅的軍械處處長判若兩人,“更可能的是……製造事端,構陷罪名。比如,通共。”
老李倒吸一口涼氣。
肖玉卿站起身,走到窗邊,透過窗紙的縫隙觀察著外麵寂靜的巷道。“‘青雀’的位置太關鍵,這次無線電廠項目受阻,等於掐斷了他們一條重要的利益輸送渠道,他們不會善罷甘休。我們必須預作準備。”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老李身上,“兩件事。第一,啟動我們埋在黨務調查科裡的那顆‘釘子’,不必探聽核心機密,隻留意近期是否有針對資委會技術審核科或羅雲淨的調查指令。第二,讓我們在滬上的人,留意興華貿易公司和那位劉經理的動向,特彆是資金往來和人員接觸。”
“是,我立刻去安排。”老李點頭,遲疑了一下,又問:“要不要提醒‘青雀’,讓他近期更加小心?”
“要,但方式要巧妙。他如今在明處,任何直接的接觸風險都很大。”肖玉卿沉吟片刻,“通過阿旺,用預定好的暗號示警。同時,讓他留意近期是否有不明身份的人在他寓所或辦公地點附近逗留,或者是否有陌生麵孔試圖接近他的家人。”
布置完任務,老李悄然離去。後堂裡隻剩下肖玉卿一人,他吹熄了煤油燈,讓自己完全融入黑暗。他的思緒卻異常清晰,他想起了上次會麵時羅雲淨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這個年輕人,有信仰,有能力,也有定力。但鬥爭的殘酷性,遠超出這個年輕人的想象。他不能讓羅雲淨獨自麵對這些暗處的鋒芒。
數日後,阿旺通過羅氏洋行的日常采買渠道,將示警信息順利傳遞給了羅雲淨。同時,老李也帶來了初步反饋:黨務調查科那邊暫時沒有異動,但興華貿易公司的劉經理,近日與幾個來自湘贛一帶、背景複雜的商賈接觸頻繁。
“湘贛……”肖玉卿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若有所思。那裡是前線,情況複雜,走私、情報交易活動猖獗。“他們是想偽造證據,把‘通共’的線索引到雲淨身上?還是想借刀殺人,利用前線的混亂做文章?”
無論哪種,都必須切斷這條黑手。肖玉卿再次提筆,用密寫藥水在一本《本草綱目》的空白處寫下新的指令:“查清與劉經理接觸的湘贛商賈背景,重點關注其與地方軍閥、幫會及前線部隊的關聯。必要時,可製造小麻煩,拖延其行動。”
他放下筆,將書籍交給老李:“儘快送出去。”
做完了這一切,肖玉卿才感到一絲疲憊。他推開後門,走到狹小的天井中,深吸了一口帶著潮濕的夜氣。金陵城的夜空被都市的燈火映照得有些發紅,看不到星光。但他知道,在這片看似無儘的黑暗背後,有無數像他一樣的點燈人,正在不同的角落,為了同一個黎明而堅守。
他的戰場,不僅僅在明亮的辦公室,唇槍舌劍的會議廳,更在這無聲的電波中,在隱秘的交通線上。他守護著羅雲淨那道“明閘”,自己則化身為一柄潛伏在更深暗流中的“暗劍”,隨時準備斬向伸向同誌的毒手。
夜色金陵的雨季,淅淅瀝瀝。資委會大樓裡,陳兆謙站在窗前,看著雨絲在玻璃上劃出蜿蜒的水痕。秘書悄聲進來,將一份薄薄的報告放在他辦公桌上。
“主任,監察室剛送來的。關於……羅科長的一些傳聞核查。”
陳兆謙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問:“查實了?”
“純屬子虛烏有。”秘書語氣肯定,“所謂的‘通共’證據,經初步核查,指向湘贛來的幾個皮貨商人,背景複雜,與興華公司的劉經理有過接觸。時間點和證據鏈都粗糙得很,像是……匆忙捏合的。”
陳兆謙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果然來了,而且手段如此下作,如此迫不及待。他轉過身,拿起那份報告,快速瀏覽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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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思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輕蔑地將報告丟回桌上,“他以為動了我的人,就能挽回頹勢?可笑。”
“主任,我們是否要立刻澄清,平息謠言?”
“澄清?”陳兆謙踱步到辦公桌後,緩緩坐下,“為什麼要澄清?人家把刀都遞到我們手上了,不拿來用用,豈不辜負了一番美意?”
秘書一愣,隨即領悟。
“你去辦兩件事。”陳兆謙目光銳利,“第一,讓監察室‘悄悄’地繼續查,並以配合調查之名請雲淨暫離崗位,動靜弄大一點,讓該知道的人都知道,我們在嚴查‘通共’謠言。第二,把我們之前掌握的,關於高思遠侄子通過興華公司,在之前幾個軍工項目裡吃回扣、以次充好的材料,整理出來,要紮實。”
“您是要……”
“他不是喜歡構陷嗎?”陳兆謙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就讓他嘗嘗,什麼叫做真正的證據確鑿,什麼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次,我要他徹底出局。”
幾乎在同一時間,“仁濟糧行”的後堂內,肖玉卿也收到了老李帶來的類似消息。
“‘鐵釘’回報,黨務調查科那邊確實收到了一份關於羅科長的匿名舉報,但似乎被暫時壓下了,沒有啟動正式調查。”老李低聲道,“另外,與劉經理接觸的那幾個湘贛商人,我們摸了一下底,其中一個與當地保安團關係密切,有過走私軍用物資的前科。他們正在暗中搜集羅家洋行的商業往來記錄,估計是想偽造資金流向。”
肖玉卿點了點頭,臉上看不出喜怒。“陳兆謙那邊有什麼動靜?”
“資委會監察室已經開始動作,看似在查羅科長,實則……風向有點微妙。”
肖玉卿沉吟片刻,嘴角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看來,我們的陳主任,也嗅到味道,準備借力打力了。也好,有他明著出手,比我們暗中動作更有利。”他立刻吩咐,“讓我們的人停下,不要再接觸那幾個湘贛商人,避免打草驚蛇。把我們已經掌握的,關於那幾個商人背景和劉經理與他們資金往來的線索,通過最隱蔽的渠道,碎片化地‘漏’給資委會監察室的人。記住,要自然,絕不能追查到我們。”
“是,借陳兆謙的刀?”
“不錯。他想清理門戶,我們就幫他遞上最鋒利的刀。而且,要讓他覺得,這刀是他自己找到的。”肖玉卿眼神深邃,“高思遠這顆毒瘤,是時候拔掉了。他走得越不體麵,對‘青雀’的威脅就越小,也能更好地掩護我們的其他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