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作孚的到來,如同給瀕臨崩潰的宜昌轉運線注入了一劑強心針。這位身材瘦削的民生公司總經理,眼裡布滿血絲,卻透著鋼鐵般的意誌。
他在會議結束後,便直奔碼頭。望著堆積如山的物資和焦急等待的人群,他找來一個鐵皮喇叭,站上一處較高的貨堆,聲音已然嘶啞,卻依然清晰地指揮著這場史無前例的大轉運。
民生公司的船,吃水淺,馬力足,最適合川江航道!各部門聽我調度......”
碼頭上,起重機的轟鳴聲、工人的號子聲、輪船的汽笛聲,彙成了一曲與時間賽跑的生命交響。
羅雲淨親眼見證著奇跡的發生——委會亟待轉運的物資,共涉及兵工、航空、機械等十八個門類,總計九萬八千噸。被化整為零,通過不斷往返的船隻,像螞蟻搬家一樣,一點點挪向渝州。
然而,就在宜昌的轉運工作初見曙光之時,遠在千裡之外的華北戰場,曆史的齒輪正以更快的速度無情轉動。
從徐州前線湧來的消息,讓宜昌的這份奇跡蒙上了濃重的悲壯色彩。
民國二十七年三月,台兒莊。
震天的喊殺聲與炮火轟鳴交織,槍炮聲在殘垣斷壁間激蕩回響。李宗仁將軍指揮下的中國軍隊,以血肉之軀築起防線,與日軍磯穀、板垣師團展開慘烈拉鋸。
肖玉卿看著手中的戰報,第31師池峰城部傷亡逾七成,仍死守不退。有連長在牆上刻字明誌......台兒莊,就是我們的墳墓
處長,還有一份戰報。第57師在臨沂阻擊戰中,參謀長李翰卿殉國,全師傷亡殆儘。周明遠將手中的戰報遞給肖玉卿。
台兒莊的捷報傳至後方,舉國振奮,但肖玉卿這樣的核心人員卻深知,這是一場犧牲眾多中國軍人的慘勝,它遲滯了日軍的鋒芒,卻未能扭轉整個戰略態勢。
日軍打通津浦線的戰略意圖並未改變,正如鐵鉗般,從南北兩個方向緩緩合攏,目標直指徐州,徐州的壓力與日俱增。
四月,徐州前線,燃起熊熊戰火。
在漢口第六部的辦公室內,肖玉卿站在巨大的軍事地圖前,手中的紅藍鉛筆時停時走。
電報如雪片般飛來,機要員穿梭不絕。他簽發的每一道命令,都關乎著前線將士的生死與撤退的成敗。
“處座,第五戰區急電,要求優先保障魯南、蘇北兵團撤退通道的物資!”周明遠的聲音帶著急促。
“批!”肖玉卿筆尖不停,語氣冷峻,“告訴他們,第六部會協調所有能動用的車輛和船隻,但必須交替掩護,逐次撤退,絕不能重蹈金陵覆轍!”
周明遠捏著一份剛譯出的電文,步履沉穩地走到肖玉卿身旁,聲音壓得極低,平靜得聽不出一絲波瀾:
“處座,禹王山戰報。盧漢部第60軍阻擊板垣師團十餘晝夜,183師傷亡過半……幾乎打光了。”
肖玉卿握筆的手微微發顫。這支來自雲南的子弟兵,一個月前還穿著單薄的軍裝,唱著山歌開赴前線。
周明遠頓了頓,聲音更低:電文裡說,營長李樸、連長趙繼昌......都殉國了。陳瓦房一役,尹國華營五百餘人,就剩下一個士兵......
肖玉卿站在地圖前,沉默了片刻。周明遠便不再多言,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這份無聲的悲慟無法言語。
肖玉卿知道,第60軍初上戰場時,因情報失誤,先頭部隊在陳瓦房地區與日軍遭遇,第183師第541旅第1081團團長潘朔端身負重傷,該團尹國華營受命掩護主力,沒想到......
肖玉卿閉上眼睛,仿佛能聽見那些雲南子弟用鄉音發出的最後呐喊。
正是這些從高原上下來的雲南子弟用血肉之軀,為後續部隊爭取到了展開布防的寶貴時間。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悲慟中抽離,目光再次落在地圖上。此刻,他必須為這些幸存下來的種子,找到一條生路。
他用指尖劃過地圖上徐州西南方向。
“通知我們前線的聯絡組,儘力收容滇軍弟兄,引導他們向鄂北、豫南轉進,跳出日軍的包圍圈。”
周明遠立刻回應:“是,馬上通知前線的聯絡組。”
肖玉卿緩緩走到窗前,望著長江上往來的船隻。他知道,在這些船隻的背後,是無數將士用生命換來的轉進時間。
肖玉卿後來才知道,尹國華營官兵與敵反複爭奪陣地,營長李樸身中七彈仍率殘部衝鋒,連長趙繼昌拉響最後一捆手榴彈與敵同歸於儘。
在那些看不見、通道被日軍快速機動部隊切斷的區域,成千上萬的士兵正與主力失散,他們衣衫襤褸,缺糧少藥,隻能依靠模糊的方向感,艱難地向西尋找隊伍,途中倒斃者不計其數。
就在肖玉卿於漢口為徐州前線支援之際,一支特殊的隊伍正跋涉在湘西的崇山峻嶺間。
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組成的長沙臨時大學師生,在聞一多、曾昭掄等教授帶領下,開始了悲壯的文軍長征。這支隊伍裡,有中國最頂尖的學者,有最優秀的學子,他們肩負著這個古老文明最後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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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沅陵附近的古渡口,哲學係教授馮友蘭的皮箱不慎落水。令人震驚的是,這位平日溫文爾雅的學者,竟不顧春寒躍入急流,死死抱住那隻裝滿講義的箱子。學生們手忙腳亂地把他拉上岸時,他顫抖著說:這裡麵是《新理學》的手稿......中國可以沒有我,不能沒有這些種子。
這一幕,深深烙印在每個學子的心中。
這支特殊的隊伍中,經濟學家陳岱孫堅持在行進途中授課。每到一處歇腳地,他就找來木板當黑板,用石灰塊寫字,講解戰時經濟。他說:我們要讓敵人知道,他們可以摧毀我們的教室,卻摧毀不了我們的學問。
生物學家李繼侗更是彆出心裁,帶領學生沿途采集標本。在一次休息時,他指著手中的植物對學生們說:這是湘西特有的物種,我們要為將來的重建保存這些資料。等趕走了日本人,我們還要回來建設國家。
每當夜幕降臨,篝火旁總會響起誦讀聲。有時是學生在背誦《楚辭》,有時是外文係的學生在朗讀莎士比亞。這些聲音,在寂靜的山穀中回蕩,仿佛在向天地宣告:文明的火種,永不熄滅。
然而,路途的艱辛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先生,黃明淵發高燒了!一個學生急匆匆地跑到聞一多麵前報告。
聞一多急忙來到學生中間,隻見黃明淵臉色潮紅,呼吸急促,卻還緊緊抱著一本《詩經集注》。隨隊的醫生檢查後,無奈地搖頭:是傷寒,這裡沒有藥......
三天後,這個來自北平的年輕生命,永遠留在了湘西的青山綠水間。在彌留之際,他還在輕聲吟誦: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這些老師、學子身負書籍儀器,腳穿草鞋,與沿路扶老攜幼、麵黃肌瘦的難民潮彙成一股西去的洪流。
消息傳到資委會,羅雲淨握著電報沉默良久。他走到窗邊,看著碼頭燈火通明的景象,腦海裡浮現的卻是另一幅圖景:那些年輕的學子腳穿草鞋,肩扛書箱,在雨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曆史係的學生輪流抬著殷墟出土的甲骨文標本,生物係的學生用體溫保護著菌種試管......在老師的帶領下艱難前行。
羅組長,西南聯大步行團又有三名學生在鎮遠途中染病身亡......下屬的後續彙報讓羅雲淨心頭再次一顫。
他深吸一口氣,煙草和江水的濕濁氣息湧入肺腑。這一刻,他更加清晰地認識到:他的戰場在碼頭,而他的使命,就是讓工業與文明這兩條血脈,都能在西遷的路上活下去。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羅雲淨特彆指示資委會駐各地辦事處,儘可能為西遷的師生和難民提供幫助。有時是一車糧食,有時是一批藥品,有時甚至隻是幫忙尋找安全的安置地點。
五月,徐州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