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淪陷從最初的震驚與恐慌漸漸沉澱,轉化為一種更深沉、更無力的焦慮,彌漫在陪都的每一個角落。
肖玉卿已經回到了他的辦公室。香江淪陷帶來的巨大衝擊波,以及隨之而來的、對滇緬公路命運的普遍擔憂,讓他不能再安於幕後。
他的回歸順理成章——“國難當頭,小恙已愈,豈能安居宅邸?”
他麵前放著蘇景行整理好的簡報,但他更多時候是在傾聽。
“組長,各方對您回來都表示‘欣慰’。”蘇景行低聲道,語氣帶著一絲譏諷,“陳係那邊試探了幾次,見您隻是按部就班,並未借著香江事變有大動作,似乎又放鬆了些。”
肖玉卿微微頷首,未作評論。他的回歸,本身就是一種姿態,穩住局麵即是首要目標。他需要這個位置帶來的信息和權力通道,來規劃下一步更重要的棋。
資委會資源統籌處的辦公室內,羅雲淨剛剛送走一批來自川南的鎢礦商人。他回到辦公桌前,目光掠過窗外——樓下院子裡,兩名穿著便衣的警衛正看似隨意地踱步,目光卻時刻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更遠處,街角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裡麵是憲兵司令部的人。
自刺殺事件後,陳兆謙世伯與軍統、憲兵司令部聯合構築的這張保護網,已將他密不透風地包裹起來。這固然隔絕了物理上的危險,卻也像一座無形的牢籠,將他與外界隔絕開來。他的一舉一動,都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
然而,羅雲淨深知,這種近乎招搖的嚴密保護下,任何針對他的異常舉動,都會在這眾目睽睽之下被放大、被審視,這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他另類的護身符。
秘書敲門進來將一份文件放在他手邊,低聲道:“處長,剛才經濟部王司長派人送來一份文件,是關於川康水電資源整合的會議紀要,請您閱知。”
羅雲淨微微頷首。經濟部的偃旗息鼓在他意料之中。徐思源貪腐通敵案發,緊接著張司長又在“僑資項目”中落馬,雖未明言與日諜有關,但足以讓整個經濟部風聲鶴唳。
如今這位接任的王司長,每次見麵都帶著過分客氣的笑容,談話內容嚴格限定在技術範疇,絕口不提任何敏感話題。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在這個節骨眼上,誰再對羅雲淨這位深得陳兆謙庇護、手握“僑資”渠道、且是“刺殺受害者”的官員緊咬不放,誰就可能被懷疑是彆有用心。
滬上,日梅機關據點
影佐禎昭麵色陰沉地聽完屬下的彙報,手中的茶杯被他重重頓在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廢物!渝州小組經營數年,竟被連根拔起!連一個文弱書生都解決不掉!”他胸口劇烈起伏,眼中閃爍著凶光。
“機關長息怒。”下屬躬身,冷汗涔涔,“目標如今處於多重保護之下,出行路線嚴格保密,護衛力量極強,我們……我們暫時找不到下手的時機。強行行動,隻會造成更大損失。”
影佐禎昭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法租界依舊繁華的街景,聲音冰冷:“他就像一隻縮進了硬殼的烏龜,躲在支那人的官場傾軋和重重護衛之下。”
他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既然暫時敲不碎他的硬殼,那就繼續等待。帝國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他總有伸出頭的時候,或者……等我們把他的殼連同他依附的那艘破船一起掀翻!通知下去,羅雲淨的檔案列為‘長期戰略目標’,暫緩直接行動,但監視不能停,尋找一切可利用的縫隙。”
點驗組。
肖玉卿披著厚外套,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臉色依舊蒼白,但比起前些時日時,已稍見一絲血色。賽克特醫生的強化治療和絕對靜養的要求,起到了一些效果。
蘇景行輕手輕腳地進來,將一份情報摘要放在他手邊,低聲道:“組長,經濟部那邊徹底安靜了,王司長現在對羅處長是避之唯恐不及。根據‘磐石’那邊傳來的消息,日梅機關在渝州的潛伏人員遭受重創後,近期也未有新的異動,似乎暫時停止了針對羅處長的直接行動。”
肖玉卿緩緩睜開眼,目光沉靜如水。他拿起情報摘要掃了一眼,淡淡道:“經濟部吃了啞巴虧,短時間內不敢再明目張膽地針對青雀。梅機關也需要時間舔舐傷口,重建聯絡點。”
他頓了頓,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但這平靜之下,是更大的暗流。”
他知道,日諜“梅機關”的殺手在如此防衛下已難有作為。但敵人絕不會罷休。他們就像潛伏在陰影裡的毒蛇,一擊不中,便會尋找更致命的攻擊方式。
元旦剛過,一則消息震動盟國陣營——一月一日,美、英、蘇、中等二十六國在華盛頓簽署《聯合國家宣言》,國際反法西斯統一戰線正式形成。這給艱苦卓絕的中國抗戰帶來了一線希望的曙光。然而,現實的殘酷緊隨而至:一月底,日軍攻陷馬來亞全境,兵臨新加坡城下;二月十五日,這座被譽為東方直布羅陀的堡壘淪陷,超過八萬英聯邦軍隊向日軍投降,舉世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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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到渝州,帶來的不僅是震驚,更是深切的唇亡齒寒之感。日軍在南洋勢如破竹,下一個目標會是誰?緬甸?印度?還是……
羅雲淨在資委會的辦公室裡,從報紙上讀到了這些消息。他放下報紙,走到西南地區地圖前,目光凝重地落在緬甸的位置。滇緬公路,這條最後的生命線,正麵臨著前所未有的威脅。他想起林慕婉正在曼穀為開辟新渠道而奔走,心中的擔憂又深了一層。
曼穀,南洋林氏商行分行。
林慕婉站在曼穀分行的二樓辦公室內,望著窗外濕熱的街道。新加坡淪陷的消息讓整個暹羅的僑界一片嘩然,恐慌情緒蔓延。日軍兵鋒直指緬甸,曼穀的氣氛也日漸緊張,親日的暹羅政府態度曖昧,日方特務、商人在此地活動愈發猖獗。
小姐,阿忠低聲道,近來碼頭盤查越發嚴苛,我們那批準備運往景棟的‘五金器材’,已經被扣了三天了。疏通關係花費比往常多了三成,對方還暗示……以後會更難。
林慕婉秀眉微蹙,神色卻依舊鎮定。她深知處境艱難,香江淪陷前,阿忠帶著人從香江撤出前來曼穀幫她。香江淪陷後,曼穀這條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也必然成為各方關注的焦點。
錢不是問題,安全第一。告訴對方,我們可以再加一成的‘特彆費用’,但貨必須在五天內放行。同時,啟動備用方案,將下一批貨分散,嘗試走北大年府的小碼頭。
她走到地圖前,手指劃過暹羅與緬甸的漫長邊境線。開辟新通道的每一步都步履維艱,不僅要應對官方的盤剝,更要提防無處不在的日諜耳目。她偶爾能收到養父林瀚文從檳城轉來的、隻言片語關於渝州的消息,知道雲淨兄處境亦是不易,這讓她更加堅定了必須守住這條通道的決心。
檳城,羅氏宅邸。
沈淑蘭拿著剛從渝州輾轉而來的家書,反複看了幾遍,臉上憂色難掩。明元,雲淨在信裡隻說一切安好,讓我們勿念。可這‘安好’二字,叫我如何能放心?上次刺殺……我這心裡,日夜都像揣著塊石頭。慧怡她在延安也不知如何,還有雲飛、雲傑在華北...她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羅明元放下手中的《檳城新報》,攬著沈淑蘭安慰道:他們在信裡都不提艱險,就是不想讓我們擔心。如今這世道,咱們能在檳城暫得安寧,已是多少人求不來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