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的雨,纏纏綿綿地又下了兩日,將山城的血腥與硝煙味衝淡了些許,卻衝不散彌漫在特定人群心頭那濃得化不開的緊張。
羅雲淨遇襲未死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渝州各個隱秘的角落漾開了不同的漣漪。資委會內,明麵上的慰問與暗地裡的揣測交織;經濟部王司長親自打來電話,語氣關切中帶著不易察覺的審度;林慕城直接跑來探望,眉宇間難掩憂懼。
羅雲淨本人,則在遇襲次日,便以驚人的冷靜恢複了工作。他謝絕了陳兆謙讓他“休息幾日”的建議,依舊準時出現在辦公室,處理積壓的文件,主持中斷的會議。唯有在無人注視的間隙,他才會偶爾停下筆,望向窗外被雨霧籠罩的山巒,眼神深處是揮之不去的陰霾。他知道,自己已成了風暴眼,越是如此,越不能退縮。每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都是一次無聲的宣告,也是對暗中敵人韌性的考驗。
肖玉卿的住所,氣氛則更為凝滯。發出那封請求撤離的電報後,他便陷入了某種焦灼的等待。身體的病痛在連綿陰雨下愈發猖獗,咳嗽聲時常在寂靜的夜裡撕心裂肺地響起,但他拒絕臥床,每日仍強撐著處理點驗組的日常事務,隻是將更多具體工作交給了蘇景行。
“家裡”的回電,在第三日的深夜,終於到了。
周明遠將譯好的電文遞給肖玉卿時,手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肖玉卿接過那張薄薄的紙,就著昏黃的台燈,逐字看去。
電文前半部分,是組織的分析與決策:
“‘家裡’已詳析局勢。認可‘驚蟄’對‘青雀’處境之判斷,其風險確已極高,繼續滯留渝州,於個人安全及組織利益皆弊大於利。然,驟然撤離,亦需周密安排,避免引發連鎖反應,致敵追索,危及‘商行’渠道及爾之潛伏。”
看到這裡,肖玉卿的心沉了下去。組織的謹慎在他意料之中,但“周密安排”四字背後,意味著時間。
電文筆鋒隨即一轉,帶來了他期盼已久,卻又心情複雜的決定:
“經慎重考量,現決定:原則同意‘青雀’撤離計劃。其撤離後,與‘商行’主人之聯絡及渠道保障,即按你所請,由你全權負責接管。此線關乎戰略物資內運,至關重要,望你慎之又慎,確保無縫銜接,萬無一失。”
肖玉卿的目光在“原則同意”和“由你全權負責接管”上停留良久,心中一塊巨石落下,卻又壓上了另一塊更沉的。他成功了,為雲淨爭得了生路,也將最危險、最重要的擔子,徹底攬到了自己肩上。
電文最後,是具體的執行指令,也是他此刻最關心的問題:
“鑒於‘青雀’位置特殊,其撤離需借助合法外衣,避免驚動各方。現指示:由你統籌,設法為其謀取‘外派’機會,使其合理離開渝州。具體路線及接應方案,汝與南方局商定。切記,安全第一,時機為上。”
“外派機會……”肖玉卿低聲重複著這四個字,腦中已飛速運轉起來。經濟部正好組建了一個‘西北工礦特派組’,即將赴陝西、山西、甘肅考察。這是一個絕佳的理由,既能讓羅雲淨的順理成章的離開,又能為實施‘假死’計劃提供機會。
他抬眼看著周明遠,眼中恢複了慣有的冷靜與銳利:“回電‘家裡’:計劃已悉,遵令執行。正著手構設‘撤離’方案,待路線確定,即刻啟動。”
“是!”周明遠肅然應命。
書房內重歸寂靜。肖玉卿緩緩靠回椅背,疲憊如潮水般湧上。他成功了,為那個人在必死之局中,硬生生鑿開了一條生路。可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孤寂與沉重。他將那張電文湊近燭火,看著它蜷曲、焦黑、最終化為灰燼。
火焰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中跳躍,映照出堅定,也映照出無人能見的痛楚。
肖玉卿研究了西北工礦特派組的具體路線後聯係了‘老方’。
聯絡點。
肖玉卿冷靜地向‘老方’分析了形勢:“如今檳城被日軍攻占,‘青雀’已無法以探親為由離開,我們需借助這個‘西北工礦特派組’讓他離開渝州。”
他走到窗前,目光銳利:“但是日梅機關不會放任他活著,所以我們必須借這次考察讓他‘死遁’。設計一場車禍,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那種。屆時,中統、軍統、資委會就算介入調查,也無從查起。”
老方神色凝重:“那你可選好了地方?必須在保證‘青雀’安全的前提下實施。”
肖玉卿眼中是運籌帷幄的冷靜,“我已派出行動小組前去宜川、韓城一帶探查,這是特派組的必經之路。
“你是想......”老方想到什麼吃驚地看著肖玉卿。
肖玉卿點點頭:“隻有這樣才能做到不留痕跡,讓人無法探查。屆時需要根據地的接應。”
“至於假死之後,”肖玉卿頓了頓,語氣沉了下去,“必須由‘青雀’的父母,前來為他辦理後事。隻有至親的悲痛是真實且無法偽裝的,才能徹底取信所有盯著他的人。這場戲,必須做足全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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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老方重重吐出一口氣,“‘青雀’的轉移,由你全權負責,我會將你的計劃上報南方局。”
老方思索片刻,看向肖玉卿:“此事風險極大,你需要與‘青雀’進行一次絕對安全的秘密會麵,當麵敲定‘死遁’的所有細節。”
肖玉卿的心猛地一縮。與雲淨見麵……
但他臉上沒有任何波瀾,隻有絕對的冷靜與服從:“明白。我會安排。”
送走老方,肖玉卿獨自坐了許久。
“送他去延安不是自己一直以來的願望嗎?可當這分彆最終要來臨時......心裡......終究是不舍。”
他走到窗前,望著山下渝州半島的零星燈火。
“雲淨,我們很快就要見麵了。但這次見麵,是為了送你離開。”
山城的夜,更深了。
陳兆謙官邸。
陳兆謙獨自坐在書房,他手中拿著那份‘西北工礦特派組’的最終名單,羅雲淨三個字赫然排在首位。
他的心情複雜難言。
就在下午,行政院那位親自打來電話,語氣客氣,話裡的意思卻再明白不過:兆謙,你我都是為黨國效力。你那位羅處長能力出眾,但擋了許多人的財路,繼續留在這裡,對你、對他、對資委會都不是好事。這次西北考察,正好讓他暫避風頭,也讓你少些壓力。
這是勸告,更是警告。
陳兆謙緩緩點燃一支煙,煙霧繚繞中,他想起羅雲淨這些年的表現——專業、認真、勤勉、從不拉幫結派,更重要的是,他確實為資委會爭取到了大量寶貴的僑資。這樣的人才,本該重用。
可是......他喃喃自語。
電話突然鈴聲,陳兆謙拿起話筒,電話裡是他在軍統一位老朋友,暗示日梅機關不會罷休,建議他將羅雲淨送走。
陳兆謙苦笑,他何嘗不知道這是有人和梅機關勾結想要害死羅雲淨,先是查賬,再是輿論,最後是暗殺,一套組合拳打得又狠又準。對方顯然不達目的不罷休。
他拿起筆,在考察團的派遣令上停頓良久。這筆一旦落下,就等於向那些勢力低頭,也等於放棄了自己最得力的助手。
但若不這樣......
罷了。陳兆謙長歎一聲,終於在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這樣做也算保住了羅雲淨的性命,自己......也算對得起羅明元和沈國鈞。
翌日,陳兆謙辦公室。
經濟部要組建西北工礦特派組,點名要你參加,十天後出發,你把手上的工作交接一下。陳兆謙將一份文件推到他麵前。
羅雲淨接過文件,目光在成員名單上掃過,心中頓時了然——這是讓他暫避風頭。
世伯放心,雲淨明白。
羅雲淨站在辦公室窗前,久久無言。窗外,雨停了,久違的陽光刺破雲層,照亮了山城,卻照不透他心頭的迷霧。離開,意味著暫時的安全,也意味著放棄經營多年的位置、人脈,也意味著將與那個人,隔得更遠,聯係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