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車輪碾過累累骸骨,滾滾向前。舊時代的巨人相繼倒下,新一代的野心家在父輩的陰影與廢墟上開始嶄露頭角。秋風一年比一年凜冽,吹拂著動蕩不安的大地,預示著又一個嚴冬的來臨。
趙盾的衰老,如同晉國宮廷殿宇上悄然剝落的漆畫,雖極力掩飾,卻無法逆轉。多年的殫精竭慮、獨攬大權,耗損了他的心神。他的咳嗽日漸頻繁,身形也不複往日挺拔。然而,他那雙深陷的眼眸,銳利與冰冷卻絲毫未減,依舊牢牢掌控著晉國這架龐大機器的每一個齒輪。
他開始更為係統地將權力移交給其子侄輩,尤其是他屬意的繼承人——年輕的趙朔。趙朔頗有乃父之風,果決勇毅,但在老辣與沉穩上尚顯不足。趙盾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導,讓他參與核心決策,並安排荀林父、郤缺等重臣從旁輔佐,試圖為其鋪平道路。
“晉國之政,在於‘法’與‘勢’。”病榻前,趙盾對侍立的趙朔諄諄告誡,聲音沙啞卻清晰,“法行則令通,勢重則威立。欒氏之覆,便是前鑒。汝繼吾位,當時刻謹記:內,不容有失權之隙;外,不放過可乘之機。秦人……終是心腹之患,楚人……已不足懼,然需警惕其死灰複燃……”
他絮絮而言,將數十年權謀鬥爭的血淚教訓,濃縮成冰冷的箴言。趙朔垂首聆聽,目光灼灼,既有對父親的敬畏,也有對接掌這無上權柄的渴望與興奮。
然而,權力的過渡從未平穩。趙氏內部,其他子弟如趙同、趙括,對趙朔的繼承人地位並非全然心服;外部,其他世族在欒氏覆滅後雖表麵臣服,但暗地裡無不冷眼旁觀,等待著趙盾這棵參天大樹倒下後可能出現的變局。晉國的平靜水麵下,新的暗流正在趙盾衰老的呼吸聲中悄然生成。
孫武歸隱後,吳國的戰略方向之爭愈發激烈。伍子胥滅越之心日益堅決,他不斷向闔閭陳說利害:“勾踐臥薪嘗膽,文種、範蠡皆非池中之物,越國不滅,終為吳國大患!前者夫椒之役,若非天時不利,幾可竟全功!今楚國新遭內亂,無力東顧,正是天賜滅越良機!”
太宰伯嚭則持相反意見。他受了越國源源不斷的厚禮,加之自身傾向於更為穩妥的擴張策略,便時常在闔閭麵前進言:“伍相國所言雖有理,然越地卑濕,山巒重疊,攻堅損耗必大。我國新得淮泗之地未穩,北方齊、魯態度不明。若傾力伐越,恐楚國恢複元氣後襲我後方,或中原有變,則我將兩麵受敵。不若暫且擱置越國,全力經營北方,結交中原,待我國力更盛,掃平越國不過反掌之間。”
朝堂之上,兩人屢次爭辯,麵紅耳赤。闔閭內心矛盾重重。伍子胥是他的股肱重臣,其複仇之誌亦契合他稱霸的野心;但伯嚭的分析聽起來也頗為穩妥,且其言語婉轉,更能迎合他晚年漸長的享樂與虛榮之心。
最終,一場關於是否立即大舉伐越的廷議在吳宮激烈展開。伍子胥慷慨激昂,陳說越國之險;伯嚭則引經據典,強調穩固根基之要。支持雙方的將領、大夫亦各執一詞。
闔閭高坐王位,看著殿下爭執的群臣,目光最終落在了沉默不語、但眼神堅定的伍子胥身上。他想起了自己稱霸的雄心,想起了孫武離去後軍中亟需一場大勝來提振的士氣,也想起了越國那次令他顏麵掃地的偷襲。
“夠了!”闔閭猛地一拍案幾,殿內瞬間安靜下來。“伍相國所言,方是根本!勾踐不除,寡人寢食難安!傳寡人令:舉國備戰,籌措糧草,打造舟艦!待來年春暖,寡人將親率大軍,踏平會稽,誓滅越國!”
王命既下,吳國這架戰爭機器再次隆隆啟動,目標明確地指向東南。伍子胥精神大振,全力投入備戰。而伯嚭,在垂下眼簾的瞬間,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隨即又換上恭順的表情,領命而去。他心中對伍子胥的怨懟,以及對越國那條“財路”的維護之心,悄然滋長。
若敖氏之亂的創傷極其深重,楚國王權威信掃地,國力跌至穀底。年少的楚莊王在這片廢墟上繼承了王位。初登大寶的他,麵對的是內外交困的爛攤子:內部,公族離心,大臣跋扈,民生凋敝;外部,晉國壓迫未減,吳國虎視眈眈。
然而,這位年輕的君王,卻展現出與其年齡不符的沉靜,甚至可以說是……頹靡。即位之初,他沉湎於酒色,不同政事,日夜在宮中與婦人佞臣為伍,縱情享樂。有忠心大臣冒死進諫,他卻置若罔聞,甚至以“寡人聞上古有賢君,三年不鳴,爾等可知其意?”之類的荒唐話語搪塞。
朝政由幾位若敖氏之亂後幸存的老臣勉強維持,但缺乏強有力的核心,政令難通,綱紀鬆弛。楚國上下,對這位新君大失所望,普遍認為楚國霸業再無複興之望。晉國趙盾聞之,輕蔑一笑,更加不將楚國放在眼裡;吳國闔閭得知,也更堅定了先滅越國,再圖楚地的決心。
沒有人知道,楚莊王那看似昏聵放縱的眼眸深處,是否隱藏著洞察一切的銳利,以及等待時機的驚人耐心。他是在真正的沉淪,還是在效仿先祖“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故智?楚國的未來,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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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國決心大舉伐越的消息,通過伯嚭的秘密渠道,迅速傳到了會稽。勾踐聞訊,並未驚慌,反而有一種“該來的終於來了”的決絕。
“吳人終是不肯放過我越國。”勾踐召集群臣,神色冷峻,“此戰,將決定我越國存亡!文大夫,國內糧秣軍械,可能備足?”
文種肅然答道:“稟大王,三年積蓄,雖不豐裕,然足可支撐一戰。已令各地堅壁清野,將糧草物資轉移至山險之處。”
“範大夫,軍備如何?”
範蠡目光沉靜:“水軍雖不及吳,然依托港灣暗礁,可做糾纏。步卒熟悉山林,已設伏多處。然……正麵抗衡,我軍勝算依舊渺茫。”
勾踐沉默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既然如此,便不能僅憑疆場廝殺。文大夫,伯嚭那邊,還需加大力度!不僅要財帛,更要許以重利——若吳國勝,願舉國臣服,唯吳王之命是從,但求存我宗祀,而伯嚭,便是促成此事的首功之臣,越國願世代供奉!同時,可散播流言,言伍子胥倚仗軍功,目無君上,其誌不在越,而在……吳國之鼎!”
這是一條極其險惡的毒計,既以巨大的利益誘惑伯嚭在吳國內部為越國周旋,又埋下離間吳國君臣的種子。文種領命,立刻去安排。
勾踐又看向範蠡:“此戰,我軍戰略為何?”
範蠡走到地圖前,手指點在夫椒以南的一處險要之地——“槜李”。“主動出擊,禦敵於國門之外。此地地勢狹窄,不利於吳軍大兵團展開。我軍可在此設下重兵,依托地利,與吳軍決一死戰!即便不勝,也要重創其銳氣,讓其知我越國非可輕侮之輩,為日後……爭取轉圜之機。”
決戰的氛圍,籠罩了小小的越國。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是一場關乎生死存亡的搏命之戰。
董狐的記錄,筆觸愈發冷峻:
“周頃王八年前611),晉趙盾病,屬政於子朔。吳王光決意伐越,伍員為將,練兵舟。楚莊王立,三年不鳴,縱情酒色。越王勾踐聞吳將伐,陰賂伯嚭,間吳君臣,備戰於槜李。”
衰老與新生,決斷與陰謀,沉淪與隱忍,在這秋霜凜冽的年代交織。晉國的權杖在病榻前傳遞,吳國的戰車已駛向東南,楚國的君王在迷霧中蟄伏,越國的毒計與死誌在絕境中醞釀。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場決定東南命運,並將深刻影響天下格局的大戰,已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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