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的死,如同抽去了吳國這座大廈最核心的承重之柱,雖然外表依舊巍峨,內裡卻已發出了令人不安的呻吟。夫差去除了耳邊最聒噪的“雜音”,自覺王權再無掣肘,那被壓抑已久的、超越父輩功業的野心,如同春日的野草,開始不受控製地瘋長。
沒有了伍子胥的強諫,姑蘇台上的宴飲愈發頻繁,旋波的舞姿也愈發大膽妖嬈。伯嚭如今獨攬大權,門庭若市,收受的賄賂早已堆積如山。他巧妙地利用夫差渴望建功立業的心態,不斷將吳國的視線引向北方。
“大王,”這一日,伯嚭見夫差酒酣耳熱,趁機進言,“先王在時,破楚敗越,威震東南。然中原諸侯,尤其是那齊魯之國,素來看不起我吳地為‘蠻夷’。如今大王神武,國勢鼎盛,何不效仿齊桓、晉文,北向中原,會盟諸侯,成就一番真正的霸業?也讓天下人知曉,我吳國不僅有利劍,亦有王化!”
這番話深深刺痛了夫差心中那根敏感的神經。他雖每日庭呼複仇,但內心深處,何嘗不向往那號令中原、天下景從的霸主地位?尤其是聽說楚莊王已飲馬黃河,威服鄭、陳,更激起了他的好勝之心。
“太宰所言,正合孤意!”夫差推開懷中的旋波,目光灼灼,“勾踐小兒,不過疥癬之疾,孤隨時可滅。然中原霸業,方是男兒所向!隻是……以何為由?”
伯嚭早有準備,笑道:“大王,齊國近年與魯國紛爭不斷,齊侯亦有圖霸之心,與我吳國利益衝突。且臣聞,齊國暗中與越國有些勾連此為伯嚭構陷,或真有其事),此正可為我出兵之借口!北伐齊國,揚威中原,此乃一舉兩得!”
“善!”夫差拍案而起,“傳令全國,加緊備戰!待糧草齊備,孤當親率大軍,北上伐齊!要讓中原諸侯,見識我吳國銳士的兵鋒!”
此令一下,吳國這台戰爭機器再次高速運轉起來。然而,與伍子胥時代為了複仇而進行的針對性備戰不同,此次北伐,更多是出於夫差個人的野心與虛榮。賦稅再次加重,徭役更為頻繁,原本就因連年征戰和姑蘇台工程而疲憊不堪的民間,怨聲愈發高漲,隻是被高壓所壓製。
會稽山下的消息網絡,將吳國的一舉一動迅速傳回。
“夫差欲北伐齊國?”勾踐舔舐著苦膽,眼中閃爍著難以置信的狂喜與一絲冰冷的嘲諷,“天欲亡吳,必使其瘋狂!伍子胥屍骨未寒,他竟敢舍心腹大患於身後,而勞師遠征!此乃天賜良機於越!”
範蠡卻依舊冷靜如淵:“大王,此確是我越國天賜良機。然機會來臨,亦意味著風險倍增。夫差北伐,國內空虛,正是我用兵之時。然吳軍主力雖北調,但其根基尚在,且夫差若迅速回師,我軍仍難正麵抗衡。故,此戰需快、需狠、需直搗黃龍!更要計算精準,待其與齊軍糾纏,無法脫身之際,方可發動!”
文種補充道:“我國數年積蓄,糧草軍械已有一定儲備。然兵力仍遜於吳。臣有一計,或可彌補。”
“講。”
“可頒下‘習流令’。”文種道,“征召我國沿海江畔熟知水性的青壯,以及山林中善於跋涉射獵的弩手,編為‘習流’之軍,不習車戰,專攻水戰突襲與山林遊擊。此軍不需厚重甲胄,耗費較少,卻可在我越地水網密布、山林叢生的環境中,發揮奇效。”
“準!”勾踐毫不猶豫,“此事由你二人全權負責!孤隻要結果——一支能在吳國背後,給予其致命一擊的利刃!”
越國的戰爭準備,轉入了一種更為隱秘而高效的狀態。鑄劍坊的爐火日夜不息,新式的越王劍被批量打造出來,比吳劍更為輕便鋒利。在隱秘的河穀中,新建的舟師正在操練一種小巧靈活的“戈船”,利於突襲和內河作戰。“習流”之士被征召,在範蠡的親自指導下,進行著殘酷的適應性訓練。整個越國,如同一張緩緩拉開的強弓,箭簇已對準了吳國的心臟——姑蘇。
吳國即將北伐的消息,同樣引起了晉、楚兩大國的密切關注。
晉國,趙朔麵對新的局勢,召集六卿密議。
“夫差北上,意在爭霸,必然與我晉國利益衝突。”荀林父態度強硬,“齊國雖與我有隙,然絕不能坐視吳國勢力進入中原。臣請率軍東進,威懾吳軍,必要時可與齊聯兵。”
郤缺則持不同意見:“吳國鋒芒正盛,夫差誌驕意滿,其與齊國交鋒,無論勝敗,必損實力。我晉國何必此時與之硬碰?不若坐山觀虎鬥,待其兩敗俱傷,再收漁利。當務之急,仍是穩固內部,防範楚國。”
趙朔權衡再三,采取了折中策略:“命東部邊境守軍加強戒備,另派使者前往魯、衛,重申盟好,靜觀其變。若吳軍真能重創齊國……於我晉國,亦非壞事。”他的策略,更多是維護晉國現有利益,而非積極進取。
楚國,鄀都。楚莊王聞訊,眼中精光閃爍。
“好一個夫差!果然誌大才疏!”他對著心腹笑道,“舍勾踐而伐齊,無異於縱虎歸山,授人以柄!此乃上天助我楚國東進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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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之意是……”
“傳令下去,”楚莊王收斂笑容,正色道,“水師加緊操練,陸軍向東部邊境秘密集結。但切記,不可輕動。要等,等吳國與齊國打得難解難分,等越國在背後狠狠捅上一刀!那時,才是我楚國兵出江淮,收複失地,甚至……飲馬大江之時!”
他走到巨大的地圖前,手指劃過吳國廣袤的土地,野心昭然若揭。吳國的北伐,在楚莊王眼中,已成了一場為他做嫁衣的鬨劇。
在越國緊鑼密鼓備戰之際,勾踐做出了一件令舉國震驚,也讓文種、範蠡為之動容的事情。
這一日,他召集了所有參與新軍編練的“習流”之士以及部分朝臣,來到了宗廟之前的廣場上。廣場中央,架起了一口巨大的銅鼎,鼎下烈火熊熊。
勾踐站在鼎前,依舊穿著粗布麻衣,神情肅穆。他掃視著下方一張張年輕而充滿決絕的麵孔,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諸位!吳人欺我辱我,殺我父兄,掠我財富,此仇不共戴天!然吳國強,越國弱,此乃現實。欲報此仇,非以常法,需行非常之事,有必死之心!”
他頓了頓,猛地抽出腰間佩劍,左手抓住自己額前垂下的長發。
“今日,孤在此,斷發明誌!”話音未落,劍光一閃,一綹黑發已被他齊根割斷!
“自今日起,孤與所有‘習流’將士,紋身斷發,摒棄華飾,入水與蛟龍鬥,入山與虎兕搏!以此身,此誌,昭告天地祖宗:不複國仇,不雪國恥,孤,勾踐,永如此發,斷而不續!”
說著,他將那綹斷發投入熊熊烈火之中,發絲瞬間卷曲、焦黑,化為灰燼。
下方寂靜片刻,隨即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呐喊:“願隨大王!斷發明誌!複仇雪恥!!”無數“習流”將士激動地拔出短刀,割斷自己的頭發,更有紋身匠人當場為其刺上越地特有的龍蛇圖騰。
文種與範蠡看著這一幕,心潮澎湃。他們知道,這不僅僅是形式,更是一種精神的烙印,是將個人與國族命運徹底捆綁的誓約。一支被賦予了如此決絕意誌的軍隊,其爆發出的力量,將足以撼動山河。
吳國磨刀霍霍向北,越國斷發紋身礪刃於南。天下的焦點,似乎暫時從中原轉移到了東南。一場決定兩國命運,乃至影響整個天下格局的終極風暴,已在東海之濱,蓄滿了毀滅性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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