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的經濟漣漪,終究撞上了現實權力的堤岸,激起了有形世界的浪濤。範蠡播下的種子,在各國利益的沃土與險惡的人心催化下,結出了超出所有人預料的果實。
楚國的反製,比範蠡預想的更為淩厲迅猛。令尹孫叔敖坐鎮郢都,運籌帷幄,一道道命令如同精準的箭矢,射向動蕩的源頭。
淮水之上,幾艘吃水頗深、掛著尋常商旅旗幟的貨船,正趁著夜色悄然北行。船上裝載的,正是範蠡麾下商隊前期在淮北收購、亟待轉移的糧食。船老大警惕地望著兩岸黑黢黢的蘆葦蕩,心中惴惴。自從官府實行“榷糧製”,盤查驟然嚴密,這趟差事的風險已非往日可比。
突然,兩岸火光驟起,映照得河麵如同白晝!數十艘輕捷的楚國戰船從蘆葦叢中如利箭般射出,瞬間將商船包圍。船頭站立著頂盔貫甲的楚國水師將領,聲音冷冽如冰:“奉令尹之命,稽查私運糧秣!船上人等,棄械受縛!”
商隊護衛還欲抵抗,楚軍箭矢已如飛蝗般落下,瞬間射倒數人。在絕對的國家武力麵前,商隊的抵抗如同螳臂當車。船老大麵如死灰,知道大勢已去。
這僅僅是其中一隊。孫叔敖布局周密,在幾條關鍵的漕運水道和陸路要隘都設下了埋伏。數日之內,範蠡布置在楚國的多條秘密運輸線遭到沉重打擊,損失了大量尚未轉移的糧食和物資,多名精乾的商業細作被捕。楚國雷厲風行,將捕獲的“奸商”公開處決,繳獲的糧食一部分充作軍糧,一部分則用於平抑物價,極大地安撫了淮北地區的民心,也沉重打擊了幕後操縱者的氣焰。
消息傳回臨淄,範蠡默然良久。他低估了楚國家機器的效率和孫叔敖的老謀深算。經濟手段雖利,但在國家暴力機器和嚴密的行政控製麵前,依然顯得脆弱。這次損失不僅是錢財,更是他精心構建的情報網絡遭受了重創。
“楚國之怒,不可輕侮。”範蠡對心腹歎道,“傳令所有在楚人員,深度潛伏,非生死攸關,不得妄動。我們的對手,比想象中更難對付。”
與此同時,姑蘇城內,勾踐強行推行的“越王金”,正遭遇著殘酷現實的迎頭痛擊。
勾踐理想中,印刻著他威名的錢幣應當暢通無阻,迅速扭轉財富外流的局麵。然而,經濟規律無情地嘲弄了他的權柄。由於鑄造倉促,工藝粗糙,“越王金”成色不一,輕重有彆,難以取信於人。更關鍵的是,越國本身物資匱乏,尤其是糧食和鹽鐵仍需大量依賴進口,外國商賈根本不認可這強行推廣的新幣。
“大王有令!市井交易,必用越王金!拒用者,嚴懲不貸!”胥吏在市集上高聲呼喝,鞭子抽打得啪啪作響。
然而,效果寥寥。米鋪前,農夫攥著幾枚“越王金”,苦苦哀求:“大人,行行好,收了吧!家裡孩子餓得直哭!”米鋪掌櫃麵有難色,低聲道:“不是我不收,是我收了你這錢,去哪買米?齊商、楚商都不要啊!我若收下,這米鋪明天就得關門!”
暗中,以物易物的古老方式重新盛行,或者,人們依舊偷偷使用齊國的刀幣、楚國的蟻鼻錢。勾踐的嚴刑峻法隻能壓製表麵,卻無法改變市場的選擇。強行推行“越王金”的結果,是官方市場凋敝,黑市交易猖獗,物價非但沒有穩定,反而因為交易成本劇增和信任崩塌而更加混亂。
更讓勾踐震怒的是,吳地舊貴族趁機興風作浪,暗中煽動:“看吧!越人蠻夷,不通王化,連錢都鑄不好,如何能治理好這富庶的吳地?”“我等家中藏有舊吳銅貝、齊刀,何須用他那廢銅爛鐵?”
一股強烈的民怨,如同地下奔湧的岩漿,在吳越大地積聚。勾踐感受到了那種無形的抵抗,比戰場上明刀明槍的敵人更加令他煩躁。他下令加大鎮壓力度,一時間,姑蘇城內囚徒盈市,人人自危。但這高壓,隻是將沸騰的民怨暫時壓進了蓋子,危機一觸即發。
臨淄的齊宮內,齊頃公呂無野的心情亦是複雜。一方麵,“鴟夷子皮”的商戰策略確實讓齊國獲得了巨額利潤,也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楚、越。但另一方麵,楚國激烈的反應和越國瀕臨失控的局麵,也讓他感到不安。
“寡人聽聞,楚國在淮水截獲了數批來曆不明的糧船,處決了不少商人。”齊頃公召來寵臣商議,“雖無確鑿證據指向我齊國,但楚莊王和孫叔敖絕非易與之輩,心中必然記下這筆賬。還有那越王勾踐,行事愈發癲狂,若他狗急跳牆,揮師北上,我齊國雖不懼,卻也難免一場兵災。”
有大臣進言:“君上,那鴟夷子皮雖富可敵國,才乾卓絕,然其行事過於詭譎,牽動天下風雲。此番引來楚越之忌,於我齊國是福是禍,尚未可知。不若……稍加約束?”
另一派則反駁:“不然!鴟夷子皮所為,皆為我齊國謀利。楚越受挫,正是我齊國霸業可期之兆!豈能因彼之反應而自縛手腳?當更加支持子皮先生,以商戰耗儘彼之國力!”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齊頃公猶豫不決。他既貪圖那巨大的經濟利益,又懼怕引火燒身。他對“鴟夷子皮”的信任,開始蒙上了一層陰影。他下令,對“鴟夷子皮”的商業活動,朝廷需加以“關注”,其與各國權貴的交往,亦需秘密記錄在案。
這種微妙的變化,很快通過田文子等人傳遞到範蠡耳中。範蠡心中雪亮,知道自己在齊國的立足之地,已不如先前穩固。鳥儘弓藏,兔死狗烹,自古皆然。如今“鳥”未儘,“兔”未死,猜忌已生。他加速了將核心資產和人員向沿海以及海外轉移的計劃,巨大的海船正在秘密打造,通往未知領域的航線也在積極探尋。
與東方的紛亂猜忌相比,西麵的晉秦邊境,卻呈現出一種隱秘而務實的合作態勢。
在趙朔的授意下,晉國貴族控製的邊境市集,悄然向秦國商人開放。晉國的河東池鹽、精美的漆器、布帛,換來了秦國的糧食、皮革和戰馬。交易規模不大,卻持續而穩定。
秦國自穆公後,霸業中衰,偏居西陲,一直尋求東出的機會。如今晉國主動示好儘管是趙朔的個人行為),秦國樂得借此打破外交孤立,並獲得急需的鹽和手工業品。對於趙朔而言,這筆交易不僅緩解了晉國因旱情可能出現的糧荒,囤積了戰略物資,更獲得了寶貴的戰馬來源,還為晉國贏得了一個暫時穩定的西線環境。
程嬰向趙朔彙報:“家主,與秦交易初步順暢。秦人雖悍,卻重諾。所獲糧食已秘密入庫,戰馬亦在妥善安置。隻是……朝中已有風言風語,言我趙氏私通西秦,恐有不臣之心。”
趙朔冷笑:“欒氏、郤氏他們,哪個沒有自己的算盤?隻要我趙氏實力不斷增強,這些閒言碎語,不過耳旁風。記住,今日與秦之通,非為叛晉,乃為強晉!他日若晉國欲重圖霸業,一個穩定的西陲,一支強大的趙氏私兵,便是基石!”
他看得更遠。在這天下秩序重組的前夜,卿族之間的競爭已不僅限於朝堂博弈,更在於封地、人口、糧食、戰馬等實實在在的力量積累。範蠡的商戰,給了他新的啟示:爭霸,需多管齊下。
範蠡站在海邊的懸崖上,鹹腥的海風撲麵而來,吹動他寬大的衣袖。身後是日漸繁華、卻也暗藏危機的臨淄,麵前是浩瀚無垠、吉凶未卜的蒼茫大海。
楚國的淩厲反擊,越國的瘋狂自毀,齊國的猜忌暗生,晉國的悄然布局……這一切,都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而他,正處在漩渦的中心。他本想以超然的姿態,憑借智慧攪動風雲,為自己和齊國謀利,卻發現一旦踏入這權力的棋局,便再難真正超脫。
“潮汐有信,風雲無常。”範蠡輕聲自語,“這中原之地,已成沸鼎。若不及早抽身,恐與鼎中糜爛同朽。”
他回想起與文種在越國的歲月,想起文種臨死前的悲憤與不甘。功成名就,而後身死族滅,這是多少能臣良將的宿命?他範蠡,絕不願步此後塵。
“傳令下去,”他對身後如同影子般的隨從吩咐,聲音平靜卻堅定,“海外探險船隊,攜帶最後一批種子、工匠、典籍,三日後趁潮汐出發,尋找那個傳說中的‘東鯷’注:可能指古代日本或琉球)之地。陸上資產,加快變現,換為黃金、珠玉等易攜帶之物。”
他決定離開了。不是倉皇逃竄,而是有計劃、有步驟地從這即將全麵爆發的風暴眼中淡出。他深知,自己點燃的這場無形之火,即將引燃有形的衝天戰火。齊、楚、越、晉……新一輪的兼並狂潮已勢不可免。
浪濤已湧上堤岸,下一波,將是吞噬一切的驚濤駭浪。而範蠡,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一,已準備好他的扁舟,欲乘風離去,將身後的烽火與悲歡,留給仍在局中掙紮的人們。
喜歡烽火諸侯:春秋與戰國請大家收藏:()烽火諸侯:春秋與戰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