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東三百裡,曰青丘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青雘。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南山經》
其狀如狐而九尾。
嗬。
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狐妖修成九尾。
溯及先秦至漢,九尾實為祥瑞之獸,現世則兆王者興、子孫繁。
後至封神大劫,有九尾應天承運,附冀州侯蘇護女妲己之身,惑紂王心誌,亂成湯社稷,終致殷商傾覆。
蓋因這番因果,天道垂憐,特賜天下狐族一線通天之機
凡修得九尾者,即刻蛻卻妖身,證道天狐仙位。
不同於山精野怪之流。
此乃天道敕封之正果,名列仙籙,秩比天官。可享人間煙火,受萬民供奉。
然,天道冥冥,難得兩全。凡狐妖修行至八尾境滿,便需入紅塵曆世,尋遇其所見第一人,償其一願。
然,每以法力成全他人一願,狐妖便須自斷一尾,以作償報。
得願,則斷一尾;斷尾,則道行折損。如此循環,幾無成仙之期。
故萬千狐族,漸心灰意冷,多棄此路。
山野深處,歲月不知幾何。
有狐修持,已得八尾。
它最初的夢想很簡單,修成九尾,得證正果。
很多很多年前,它第一次窺見九尾的門檻。
山道旁遇一寒門書生,衣衫襤褸,對月長歎,隻求功名。
狐動了念,施了法。
書生後來果然高中,鑼鼓喧天,好不風光。
狐看著自己掉落的尾根,沉默地鑽回山林。
又不知過了多少輪春秋,它再次修回八尾。
下山遇一垂死老翁,兒女圍榻哭泣。
老翁攥著它的爪,咳著血,隻求再多活幾年,看著孫兒娶親。
狐歎了口氣,妖力流轉,為老翁續了命。
又是一尾脫落,無聲無息。
第三次,它遇見一個梟雄。
那人眼中有火,說要蕩平天下不公,要重整山河。
狐覺得這願望夠大,或許能抵得過一尾。
它傾力相助,呼風喚雨。
亂世起,烽煙燃。
事成那日,它的第八條尾巴再次脫落,沒有絲毫猶豫。
一次又一次。
願望或大或小,或自私或高尚。
它幫樵夫尋過走失的牛,幫婦人找過丟失的銀簪,也幫過將軍贏得必輸的戰役。
每實現一個願望,它的氣息就衰弱一分,身後必有一尾凋零,化作飛灰。
道行如退潮般跌落,又需要耗費百年、甚至更久的光陰,在山川間默默苦修,才能重新凝回那第八條尾巴。
它記得每一個它幫助過的人類的臉,記得他們願望達成時的狂喜。
那些笑臉像刻在它心裡。
它也開始厭倦。
山外的世界變了又變,城池起了又塌,王朝更迭如四季輪轉。
隻有它的循環不變:修煉、八尾、入世、實現願望、掉尾、重頭再來。
同族的狐狸早已放棄,笑它癡傻。它們說天道給的這條路,本就是絕路。
它隻是沉默地趴在月光下,舔舐著斷尾處的舊傷疤。
那傷疤永遠不會真正消失,就像它心底那點不肯熄滅的念想。
它也不知道自己還在堅持什麼。
或許隻是想親眼看一看,那第九條尾巴,究竟是什麼樣的。
或許隻是想問一問那天道,既然許了狐族這般通天之路,為何又設下這等無解的輪回。
它甩了甩頭,站起身,再一次走向山林邊緣。
山下又有了人煙,燈火星星點點。
它不知道這次會遇到誰,又會許下什麼願望。
它隻是繼續走著。
八條尾巴在身後搖曳,像一團沉默的、不肯散去的執念。
後來,它遇見了一個小女孩。
當它依照慣例,詢問對方有何心願時。
那女孩隻是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輕輕搖了搖頭:“我……我不知道該許什麼願。”
八尾狐沉默片刻。
最終斂去周身華光,化作一隻再普通不過的白狐,默默跟在了女孩身後。
它想,或許等她想到了,便會開口。
女孩看起來有些不靈光,反應總是慢半拍,成了村裡其他孩子捉弄的對象。
他們朝她扔泥巴,搶她籃裡的野果,笑聲尖銳刺耳。
自從她身邊多了這隻毛色純白的小狐狸,那些孩子的注意力便被吸引了過來。
他們叫嚷著要搶走它。
這一次,女孩竟沒有像往常一樣縮起肩膀。
她張開細細的胳膊,擋在了狐狸身前,嘴唇抿得緊緊的。
結果可想而知。
推搡,辱罵,她被打倒在地,籃子翻了,野果滾了一地,沾滿泥土。
“許願吧,”
夜幕降臨時,八尾狐看著女孩清理手臂上的擦傷,開口道,
“我可以讓他們每個人,都受到應有的教訓。”
女孩再次搖了搖頭,小手胡亂抹了下臉。
但八尾狐分明在她低垂的眉眼間,捕捉到了一絲未曾有過的掙紮。
日複一日,八尾狐跟著她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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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一次次被那些頑童堵在路邊,被搶走東西,被弄得滿身狼狽。
它終於忍不住問她:“為何總是忍耐?”
女孩抬起頭,很認真地說:
“他們會對你做很壞的事。我親眼見過……他們用石頭砸死了一隻花狸奴!”
八尾狐啞然失笑。
它可不是一隻普通的狐狸。
山中歲月無聲。
晨昏交替,不留痕跡。
五十年光陰
對於狐妖漫長的生命來說,不過是彈指一揮。
可對人類。
便是不饒人的滄海桑田。
女孩過的太苦了。
十六歲。
她嫁與山中一名樵夫。
那樵夫好酒又好賭。
養家的重擔,便沉沉壓在她一人肩頭。
整日勞作卻不得那樵夫半點憐惜,稍有不順便是拳打腳踢。
八尾狐讓她許願,施法改了那樵夫的惡性,令他向善。
女孩卻隻是笑著搖了搖頭,回道:命數在這
後來,或許是蒼天都看不過眼。
那樵夫在一日上山砍柴時,葬身虎口。
隻留下她,和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兒子。
再後來,兒子長大了。
與樵夫不同,兒子倒是十分孝順。
母子相依,日子雖清貧,總算透進些微光。
偏是那時,南朝欲與金人開戰,征兵文書到了村裡。
兒子血氣方剛,執意要從軍報國。
她沒阻攔,隻默默為他收拾了行囊。
兒子命好,投在一名將軍麾下,做了帳前親兵。
他作戰勇猛,屢建戰功,不過幾年,竟已升至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