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風是腥的,裹挾著水草腐爛的氣息和遠處城鎮隱約傳來的、屬於活人世界的煙火氣,一陣陣撲打在林曦臉上。這氣息讓他有些恍惚,仿佛一腳還踏在陽世的邊緣,另一腳卻已深陷在這光怪陸離的幽冥界域。西行的路僻靜,月光照在渾濁的河麵上,泛著慘白的光。岸邊雜草叢生,偶爾有幾點磷火飄過,像是無家可歸的流螢。
那間破落的龍王廟,比林曦想象的還要殘敗。廟牆塌了半截,露出裡麵黑黢黢的殿堂輪廓,屋瓦零落,野草從裂縫裡頑強地鑽出來,長得比人還高。隻有廟門前那對石獅子,雖也布滿青苔,倒還勉強保持著昂首的姿勢,隻是眼神被歲月侵蝕得模糊,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悲涼。
還未走近,一股濃烈得嗆人的劣質酒氣就先飄了過來。廟門虛掩著,裡麵黑洞洞的。林曦猶豫了一下,伸手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
月光趁機溜了進去,照亮了殿堂一角。龍王的神像早已斑駁脫落,看不清麵目,神龕前積著厚厚的灰塵。一個黑影蜷縮在神像腳下的角落裡,抱著個酒壇子,鼾聲如雷。那就是廟祝了。
林曦小心翼翼地走近。借著月光,他看清了那人的模樣。年紀看不真切,頭發胡子糾結在一起,像一團亂草,臉上滿是汙垢和酒醉後的潮紅,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散發著一股混合了酒臭、汗臭和黴味的複雜氣味。他睡得很沉,或者說醉得很沉,對林曦的到來毫無察覺。
那些被時代或命運拋棄、在底層掙紮的邊緣人物形象,瞬間與眼前這個醉漢重疊起來。林曦心裡生出一種複雜的情緒,不是厭惡,也不是憐憫,而是一種近乎敬畏的審視。這個人,也曾是地府考功司的鬼吏,穿著或許體麵的官袍,行走在陰陽秩序的邊緣,如今卻淪落到與破廟、劣酒為伴。這其間,該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曲折與辛酸?
他沒有立刻叫醒他,而是靜靜地站在一旁,打量著這個被放逐的靈魂。殿內蛛網密結,空氣凝滯,隻有廟祝粗重的呼吸和偶爾的夢囈打破死寂。林曦注意到,廟祝雖然爛醉,但懷裡緊緊抱著的,除了酒壇,還有一個用舊布縫製的、顏色褪儘的荷包。荷包癟癟的,似乎沒裝什麼東西,但他抱著的姿態,卻像抱著什麼絕世珍寶。
過了許久,或許是被林曦的注視驚擾,或許是酒勁稍過,廟祝喉嚨裡發出一陣咕嚕聲,猛地咳嗽起來,嗆得眼淚鼻涕直流。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雙渾濁不堪、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地看向站在麵前的林曦。
“誰……誰啊?”他聲音沙啞得像破鑼,帶著濃重的醉意,“滾……滾開!彆打擾老子睡覺!”
林曦沒有後退,反而蹲下身,儘量讓自己的目光與他平齊,語氣平和地說:“老先生,打擾了。是陰市算卦的先生指點我來的,想向您打聽點舊事。”
“算卦的?哪個算卦的?老子不認識!”廟祝不耐煩地揮揮手,又想抱起酒壇往嘴裡灌,卻發現壇子已經空了,他惱怒地將空壇子扔到一邊,發出哐當一聲碎響。“沒錢!沒酒!什麼都沒了!打聽個屁!”
林曦從懷裡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小壺在陰市買的、據說鬼魂也能品嘗其味的“迷魂釀”,拔開塞子,一股比廟祝喝的劣酒醇厚得多的酒香彌漫開來。這是他用身上最後幾枚幽冥通寶換的,算是下了血本。
酒香果然吸引了廟祝的注意。他貪婪地吸了吸鼻子,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但隨即又警惕地看向林曦:“你……你想乾什麼?拿酒套我的話?哼,老子什麼都不知道!”
林曦將酒壺放在他麵前的地上,不急不緩地說:“不套話,隻是請教。關於以前考功司的事,關於一個叫陶望三的人。”
聽到“考功司”和“陶望三”這兩個詞,廟祝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雖然隻是一閃而過,又被醉意掩蓋,但林曦捕捉到了。那是一種混合著恐懼、憤怒和某種深刻痛苦的複雜情緒。
“不知道!沒聽過!”廟祝猛地彆過頭去,抓起那壺迷魂釀,卻沒有立刻喝,隻是死死攥著,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你趕緊走!再不走,我叫河裡的水鬼把你拖下去!”
他的威脅顯得外強中乾,那微微顫抖的手出賣了他內心的波瀾。林曦知道,找對人了。他沒有繼續逼問,而是換了一種方式,試圖去觸摸對方內心的傷口。
“老先生,”林曦的聲音放得更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麼,“我看得出來,您心裡有事,有委屈。一個人守著這破廟,靠著酒精麻痹自己,這日子……不好過吧?”
廟祝沒有回答,隻是抱著酒壺,身體蜷縮得更緊了,像一隻受了驚的刺蝟。
林曦繼續自言自語般說道:“其實,我也差不多。莫名其妙到了這地方,舉目無親,上司不見了,同事靠不住,還得護著一個可憐的女鬼,生怕她哪天就被人弄得魂飛魄散了。有時候想想,真不知道這算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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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番話,半真半假,帶著幾分真實的迷茫和無奈。或許是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氣息,或許是因為林曦語氣裡的那份真誠至少聽起來是),廟祝緊繃的肩膀微微鬆弛了一些。他依舊沒看林曦,卻低聲嘟囔了一句:“女鬼?什麼女鬼?”
有門兒!林曦心中一動,便將小謝和陶望三的事,簡略地說了一遍,重點強調了小謝的無辜慘死和陶望三及其背後勢力的趕儘殺絕。他沒有添油加醋,隻是平實地敘述,但那種不公與殘酷,已然彌漫在破廟的空氣裡。
廟祝默默地聽著,抱著酒壺的手不再顫抖,隻是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個舊荷包。直到林曦講完,他才長長地、帶著酒氣地歎了口氣。
“陶望三……嘿,陶望三……”他喃喃著這個名字,像是在咀嚼一顆早已變質卻舍不得吐掉的苦果。“那小子……爬得可真快啊……”
他終於抬起頭,第一次正眼看向林曦,那雙渾濁的眼睛裡,醉意似乎褪去了一些,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疲憊與滄桑。“後生,你可知……在考功司當差,最重要的是什麼?”
林曦搖了搖頭。
“不是能耐,不是勤快,”廟祝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是眼色,是站隊,是心要狠,手要黑。老子當年……就是太蠢,太把自己當回事,以為憑著幾句聖賢書,就能在那是非地裡講什麼公道人心……結果呢?哈哈……”他發出一陣苦澀的乾笑,“結果就是被人當成了墊腳石,一腳踹了出來,落得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他猛地灌了一口迷魂釀,酒水順著嘴角流下,混著可能是眼淚的液體。“那陶望三,就是個狼崽子!看著人模狗樣,肚子裡全是壞水!他攀上的,是考功司裡手眼通天的崔判官!那崔判官,專管鬼吏考評升降,多少人的前程捏在他手裡!陶望三不知怎麼搭上了線,據說……據說是替崔判官在陽間辦些見不得光的私事,立了功,這才被格外關照,連他害死個把凡間女子這種小事,都能被壓下去,甚至還要斬草除根!”
信息如同驚雷,在林曦耳邊炸響。崔判官!果然是地府內部的高層!陶望三不過是擺在明麵上的一枚棋子!小謝的悲劇,根源在於這陰司的腐敗與權力的濫用!
“那……那小謝姑娘,到底是撞破了他們什麼秘密?”林曦急切地問。
廟祝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露出一絲恐懼,他壓低了聲音,幾乎耳語般說道:“具體我也不甚清楚,隻隱約聽說,似乎跟……跟‘偷換命格’有關。那崔判官,好像想用某種邪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某個大人物的災劫,轉嫁到某個無辜的替死鬼身上……那護身符,恐怕就是定位和轉嫁的關鍵!那小謝姑娘,怕是……怕是不小心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或者她的生辰八字,恰好符合那替死鬼的要求……”
偷換命格!林曦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這比單純的謀殺滅口更加駭人聽聞!這是將天道輪回都視作玩物!小謝不僅是被欺騙感情,更是被選作了某種邪惡儀式的祭品!
廟祝說完這些,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又變回了那個醉醺醺的頹廢模樣,抱著酒壺,眼神渙散。“走吧……後生……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老子就是因為知道了一點皮毛,才落得這個下場……那崔判官,咱們惹不起……”
林曦看著他那副樣子,心中五味雜陳。他得到了至關重要的信息,卻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壓力。對手的強大,遠超他的想象。他站起身,對著廟祝深深鞠了一躬:“多謝老先生指點迷津。”
廟祝沒有反應,隻是喃喃自語:“荷包……我的荷包……裡麵啥也沒有了……啥也沒有了……”他又緊緊抱住了那個舊荷包,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林曦最後看了一眼這個被命運徹底擊垮的靈魂,轉身走出了破敗的龍王廟。外麵,天色依舊漆黑,河風依舊冰冷。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他不僅是在為小謝尋求一個公道,更是在無意中,觸碰到了一個足以動搖陰陽秩序的、黑暗而龐大的秘密。
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是知難而退,明哲保身,還是……迎著那巨大的陰影,繼續前行?林曦站在河邊,望著那流淌了不知多少歲月、見證了多少悲歡離合的河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在這個看似荒誕的聊齋世界裡,每一個微小的選擇,都可能指向截然不同的、生死攸關的結局。而小謝那哀婉而決絕的眼神,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他的心上,讓他無法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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