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寺,靜靜地臥在灰霧繚繞的山穀中央,像一具巨大而華美的棺槨。黑沉沉的殿宇,飛簷翹角刺破陰霾,帶著一種頹敗的、執拗的莊嚴。寺周荒草萋萋,枯死的古槐張牙舞爪,鴉群如同散落的黑芝麻,在頭頂盤旋,發出不祥的啼鳴。空氣裡彌漫著陳年香火、木頭腐朽、以及一種更深邃的、屬於無數幽魂沉澱下來的陰冷氣息。這裡的時間仿佛是凝固的,又仿佛在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腐爛。
林曦林寒)在穀外調息了整日,直到夜幕低垂。月色是慘白的,被霧氣濾過,灑下來便成了朦朧的、沒有溫度的青灰。他站起身,魂體在月光下幾乎透明,像一縷輕煙,悄無聲息地飄向那座古寺。他沒有走正門,那兩扇朱漆剝落、銅環鏽死的巨門透著拒人千裡的冷漠。他繞到寺院側後方,尋了一處坍塌的院牆缺口,如同一個真正的幽靈,滑了進去。
寺內比外麵更暗,也更“乾淨”。沒有肆意生長的雜草,沒有堆積的落葉,青石鋪就的路徑雖然殘破,卻像是被人刻意清掃過。殿宇廊廡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長,黑黢黢的,沉默著。唯有風聲穿過空蕩的殿堂,發出嗚咽般的回響,像許多看不見的人在低聲啜泣。
此刻的蘭若寺,便是這樣一個放大了的、陰森版本的舞台。這裡沒有活人的煙火氣,隻有鬼魅的秩序與死寂的繁華。
林曦循著魂海中那絲來自“奇點”內小謝殘魂的、越來越清晰的悸動,向寺院深處走去。他的腳步落在青石上,沒有聲音。沿途經過幾座偏殿,裡麵供奉的神像早已蒙塵坍塌,蛛網密布,唯有香爐裡積著厚厚的、冰冷的香灰,暗示著這裡曾有過短暫的、虛假的生機。
越往深處,那股約束一切的秩序感越強。空氣中開始彌漫起一股極淡的、若有若無的冷香,不是花香,也不是檀香,更像是一種……月光混合著露水與陳舊胭脂的味道。這味道,讓林曦感到一絲莫名的熟悉與心悸。
終於,他來到了主殿所在的大院。院中有一棵巨大的、早已枯死的銀杏樹,枝乾虯結如鬼爪。樹下,竟設著一張石桌,兩張石凳,桌上擺著一套完整的、白瓷細膩的茶具,壺口還隱隱冒著幾不可察的熱氣鬼氣模擬?),仿佛剛剛有人在此對飲。
主殿的門虛掩著,裡麵透出幽幽的、青白色的光。那光的來源,並非燭火,而是懸浮於殿中的幾顆碩大的夜明珠。光芒冷清,將殿內照得如同水晶宮般剔透,卻也更加寒氣逼人。
林曦輕輕推開門。
殿內空曠。正中佛像金身斑駁,低眉垂目,麵容在冷光下顯得模糊而悲憫。佛像前,設著一個精美的紫檀木供案,案上沒有尋常貢品,隻放著一隻古銅香爐,爐中插著三炷線香,香頭亮著暗紅色的光,青煙嫋嫋升起,筆直如線,散發出那股冷冽的異香。這香,似乎已燃了許久,又仿佛剛剛點燃。
供案前,背對著殿門,跪坐著一個女子。
她穿著一身素白如雪、卻繡著繁複暗紋的宮裝長裙,裙擺鋪陳在冰冷的地麵上,如一朵盛開的、沒有溫度的花。烏雲般的青絲梳成優雅的發髻,僅用一支簡單的白玉簪子綰住,露出纖細白皙的脖頸。她的背影單薄而挺直,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與……威儀。
僅僅是背影,林曦便已認出。
聶小倩。
或者說,是百年?)後的聶小倩。
魂海中的“奇點”劇烈地顫抖起來,小謝那縷殘魂傳遞出洶湧的、混雜著狂喜、悲傷、眷戀與一絲怯懦的情緒,幾乎要衝破束縛。林曦強行壓下這股波動,靜靜地站在門口,沒有出聲。
那女子似乎並未察覺他的到來,依舊保持著跪坐的姿勢,對著佛像,或者說,對著那爐香,一動不動。仿佛她也是一尊雕像,與這殿宇、這香爐、這佛像融為一體。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隻有香灰偶爾跌落的聲音,細微得如同歎息。
良久,那女子緩緩開口,聲音清冷,帶著一絲空靈的回音,在這死寂的殿中格外清晰,卻又仿佛隔著一層紗:
“你來了。”
她沒有回頭,語氣平靜無波,像是陳述一個早已預料到的事實。
林曦心中微震。她知道自己會來?是感應到了小謝的魂印,還是……彆的什麼?
他邁步走進殿內,腳步無聲。直到離她隻有三步之遙,才停下。
“我來了。”他低聲回應。聲音在空曠的殿中顯得有些突兀。
聶小倩緩緩站起身,轉了過來。
月光透過窗欞的微光)與珠光交織,照亮了她的臉。依舊是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顏,眉眼如畫,膚光勝雪。隻是,百年前那抹屬於少女的嬌憨與哀怨已然褪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一種曆經滄桑後沉澱下的、近乎虛無的美麗。她的眼睛,還是那麼黑,那麼亮,卻像兩潭幽深的古井,映不出絲毫波瀾,隻倒映著林曦模糊的身影。
她看著林曦,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確認什麼,又像是透過他,看著遙遠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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