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神山穀發現疑似通往青丘界通道的消息,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蘭若寺壓抑的平靜中激起了最後的漣漪。希望被證實了,卻也意味著分彆的時刻,無可避免地到來了。
接下來的幾天,蘭若寺陷入一種奇異的氛圍中。表麵的忙碌下,湧動著難以言說的暗流。聶娘娘聶小倩)變得更加沉默,她以驚人的效率處理著寺務,加固防禦,清點所剩無幾的資源,與白狐洞、枯骨嶺聯絡,安排後續事宜。她的指令清晰、冷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精確,仿佛要將未來所有可能的變故都預先算計清楚。但每當目光與林曦林寒)相遇時,那刻意維持的平靜便會瞬間冰裂,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洶湧的情感,隨即又迅速被她強行壓下,恢複成一片深潭。她不再與他單獨相處,仿佛害怕那脆弱的堤壩會在獨處時徹底崩潰。
林曦則陷入了更深的內心糾葛。佩索阿筆下,那個分裂成無數個“異名者”的會計,在瑣碎的日常中審視著存在的虛無。此刻的林曦,仿佛也分裂成了多個自己。
一個“林曦”是冷靜的規劃者。他仔細檢查著魂體的狀態,評估著“奇點”之卵的穩定性,推演著穿越可能遇到的空間風險。他翻閱著能從蘭若寺找到的所有關於空間裂隙、關於青丘傳說、甚至關於陰陽簿殘頁可能指向的“幻幽冥境”的隻言片語。這個“他”理智、克製,將離彆視為一個必須完成的、邏輯上的步驟,是兌現對小謝承諾、探尋歸墟真相、尋找生路的必然選擇。這個“他”告訴自己,感傷無用,唯有前行。
另一個“林曦”是深情的羈絆者。這個“他”貪婪地捕捉著聶小倩的每一個側影,她蹙眉時的憂慮,她發號施令時的決斷,甚至她背對自己時那微微顫抖的肩膀。這個“他”在心中預演了無數遍告彆的話語,卻每一遍都覺得蒼白無力。這個“他”質疑離去的意義:如果歸途的儘頭是孤獨的真相,而此地的溫暖近在咫尺卻要親手推開,那這奔波的意義何在?這個“他”渴望留下,哪怕與這殘破的寺院、與這注定悲劇的女子一同毀滅,也好過在無儘的虛無中漂泊。這個“他”感受到魂海中那縷小謝殘魂傳來的、對“歸鄉”的微弱渴望,卻同時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內心對聶小倩那悄然紮根、無法割舍的眷戀。兩種情感撕扯著他。
還有一個“林曦”是疏離的旁觀者。這個“他”漂浮在半空,冷眼打量著這一切:那個為情所困的遊魂,那個權衡利弊的謀士,這個被稱作“林曦”的存在,究竟是誰?是那個來自異界的穿越者?是身負“奇點”星鑰的宿命之子?是承諾送殘魂歸鄉的守信之人?還是……僅僅是一個在命運洪流中偶然停泊於此、產生了不該有依戀的過客?所有的身份似乎都是真的,又似乎都是臨時披上的外衣。真正的“我”在哪裡?這趟穿越諸界的旅程,是為了尋找歸途,還是僅僅是一場漫無目的的放逐?所謂的成長、力量、責任,是否隻是賦予這荒誕漂泊以意義的自我欺騙?
這些不同的“我”在腦海中爭吵、辯駁、交替占據上風。使得林曦在外人看來,愈發沉默寡言,時常對著某一處虛空出神,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抽離而去。他依舊協助聶小倩處理事務,但動作間帶著一種心不在焉的遲緩。聶小倩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異常,但她什麼也沒問,隻是在他失神時,會默默地將一杯新沏的、已微涼的“寒潭冥葉”茶放在他手邊。
這種內在的紛擾,甚至影響了他與魂海中“奇點”之卵的感應。那卵的脈動時而平穩,時而紊亂,仿佛也映照著他內心的波瀾起伏。他試圖用從佩索阿式沉思中獲得的某種冷峻視角來審視自身:也許,根本不存在一個統一的“我”。存在的,隻是一係列感受、思緒、選擇在時間線上的連續呈現。所謂的愛情、責任、迷茫,都隻是這呈現過程中的不同“狀態”罷了。既然都是狀態,那麼離彆之痛,也終將過去,被新的狀態取代。
但這種哲學的慰藉,在看到聶小倩深夜獨自站在枯死銀杏樹下那孤寂的背影時,瞬間土崩瓦解。理性的分析,無法消解情感的重量。
出發前夜,林曦獨自來到聽雨軒。這裡曾是他與此界產生最深聯結的地方。案上,墨點兒早已細心地點上了安魂香,隻是香氣似乎也無法撫平心中的躁動。他坐在窗前,看著窗外永夜般的幽冥天空,沒有星月,隻有永恒的灰暗。他想起了星螢和豆子,他們還在靈山腳下的山穀中等他嗎?他想起了聊齋界的寧采臣、聶小倩另一個),他們可還安好?他想起了穿越以來的種種生死一線,那些世界的光怪陸離。最終,所有的思緒都彙聚成聶小倩的臉龐,她最後的眼神,那句未曾說出口的“等我”。
“我究竟在做什麼?”他低聲自問,聲音在空寂的軒中回蕩,沒有答案。是為了一個承諾?是為了一個可能不存在的答案?還是僅僅因為……除了向前,已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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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像一個被遺棄的修道院,寂靜而充滿回聲。”此刻,他的心便是如此。無數個“我”在其中喧嘩,卻又空無一物。
最終,那個“規劃者”的林曦占據了上風。或者說,是“彆無選擇”的現實,壓倒了一切紛雜的思緒。他必須走。為了小謝,為了可能存在的真相,也為了……或許有一天,能擁有改變這絕望結局的力量,再回來。
他取出聶小倩之前贈予的、盛放著滋養魂體丹藥的玉瓶,倒出幾粒服下。又凝神內視,安撫著魂海中那個因他心緒不寧而微微躁動的“奇點”之卵。他需要力量,需要冷靜,需要……成為那個必須前行的“林曦”。
天亮時分,聶小倩來了。她換上了一身素淨的衣裙,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有一片近乎虛無的平靜。她帶來了關於葬神山穀通道的最新情報,通道極不穩定,開啟時間有限,必須即刻動身。
“都準備好了?”她問,聲音平穩。
“嗯。”林曦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默默走出蘭若寺。沒有隆重的送彆,隻有幾個核心的老鬼遠遠躬身行禮。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到達山門時,聶小倩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林曦。她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最終卻隻化作一句:“保重。”
林曦深深地看著她,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入魂髓。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也隻吐出兩個字:“你也是。”
他伸出手,想最後觸碰她一下,但手指在半空中停頓了片刻,又緩緩收回。有些觸碰,一旦發生,便再也無法承受離彆。
他毅然轉身,化作一道流光,向著西北葬神山穀的方向疾馳而去,沒有再回頭。他怕一回頭,那個“羈絆者”的林曦就會徹底崩潰,讓他再也邁不動腳步。
聶小倩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灰暗的天際線。然後,她緩緩抬手,接住了空中飄落的一滴——不知是露水,還是她終於無法抑製滑落的、冰涼的魂淚。她握緊手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魂體模擬的觸感)。
蘭若寺的山門,在她身後,緩緩關閉,發出沉重而孤寂的聲響。將一段尚未開始便已結束的情愫,與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一同關在了門內門外。
林曦在飛馳中,感受著耳邊呼嘯的風聲魂力激蕩的模擬),內心那片“不安之書”依舊在瘋狂翻頁。但此刻,他強迫自己隻扮演一個角色:前行者。
歸途漫漫,前路未知。而內心的紛爭,或許,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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