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忘憂居”與胡清源長老一番雲山霧罩的交談後，林曦林寒）便被安置在客舍“棲雲軒”中。胡長老待人客氣周到，飲食起居無一不精，卻絕口不再提小謝之事，隻每日邀他品茶論道，或是遊覽青丘名勝，所言皆是風花雪月、修行軼事，仿佛那日的對話從未發生過。這種刻意的回避，反而讓林曦心中的疑竇如雪球般越滾越大。
這青丘界，看似仙境，規矩卻不少。林曦作為客居的外人，活動範圍有限，核心區域皆不得入。身邊總有貌美伶俐的狐女侍奉，名為照料，實為監視。林曦心知肚明，也不點破，每日隻作沉醉山水狀，暗中卻將魂力感知催至極致，細細體察這方天地的每一處異常。
這青丘界雖號曰仙鄉，到底脫不去狐族本性，聚族而居，自然也少不了市井百態。林曦所居的“棲雲軒”位於青丘外圍一片相對開闊的穀地，附近便有狐族聚居的坊市，名曰“百巧集”。這裡雖無凡人，卻熱鬨非凡。有開了靈智的小狐擺攤售賣山間靈果、自家煉製的低階丹藥符籙；有化作人形的狐匠經營著打造法器、縫製霓裳的鋪子；甚至有那好口腹之欲的狐仙開了酒肆茶館，售賣用青丘特有靈植釀造的“百花醉”、“竹葉青”，香氣能飄出十裡地去。
林曦得了胡長老默許，偶爾也可在侍者“陪同”下到坊市走走。他收斂氣息，扮作尋常遊方修士，混跡其中，冷眼旁觀。隻見這些狐族，無論修為高低，麵上大多帶著一種怡然自得的滿足，言談舉止溫文有禮，與外界傳聞中狐魅惑人的形象大相徑庭。但林曦細看之下，卻發覺他們眼神深處，總缺了份野性難馴的靈動，多了些循規蹈矩的拘謹。就連那集市上的討價還價，也透著股刻板的客氣，少了市井該有的鮮活氣兒。
這一日，林曦信步走到集市角落一處不起眼的酒幌子下。這酒肆甚是簡陋，三五張原木桌子，一個滿臉褶子、抱著個巨大酒葫蘆打盹的老狐掌櫃，連個夥計也無。酒旗上歪歪扭扭寫著“忘憂”二字，與那日胡長老居所同名，卻寒酸了不知多少。空氣中彌漫的酒香卻極為醇厚奇特，並非尋常花果甜香，倒帶著一股雨後森林的清新草木氣息，隱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林曦心中一動，走上前去，在老者對麵坐下，輕輕叩了叩桌麵。
老狐掌櫃睜開惺忪睡眼，瞥了林曦一眼，嘟囔道：“生麵孔啊……喝什麼？咱這兒就一種酒，‘忘憂散’，一壺三塊下品靈石。”語氣懶散，毫無待客的熱情。
“便來一壺。”林曦取出靈石放下。
老狐慢騰騰地起身，從身後一個大酒缸裡舀了一壺濁酒，放在林曦麵前，酒色微黃，看著實在不起眼。
林曦也不介意，倒了一碗，淺嘗一口。酒液入口清冽，初時平淡，旋即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在舌尖炸開，有草木的甘醇，有歲月的滄桑，更有一種直透魂髓的、淡淡的哀愁與……不甘？這酒，竟似能引動飲者心緒！
“好酒！”林曦由衷讚道，“掌櫃的，這酒有何講究？”
老狐原本耷拉的眼皮抬了抬，似乎對林曦的識貨有些意外，哼了一聲：“有啥講究？不過是些沒人要的陳年爛穀子，加了點野草葉子，胡亂釀的罷了。比不得‘玉醴泉’的仙釀，也入不得貴人的口。”
玉醴泉？林曦記下這個名字，笑道：“酒之妙，不在原料貴賤，而在匠心獨運。此酒初飲平淡，細品卻有餘韻，尤其這一絲……悵惘之意，頗為奇特。掌櫃的是個有故事的人。”
老狐聞言，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精光，仔細打量了林曦幾眼，忽然壓低聲音道：“你這後生，倒是個會喝的。比那些隻知甜膩的蠢貨強多了。”他左右看看，見那遠遠跟著的林曦的狐女侍者正在一個胭脂鋪前流連，便湊近些，聲音沙啞道：“這酒，原名‘歸真釀’，用的是後山禁地邊緣長的‘回魂草’的根須釀的。那草……唉，如今也快采不著嘍。”
禁地？回魂草？林曦心中一動，麵上不動聲色：“哦？禁地？可是青丘重地，晚輩不敢打聽。隻是這酒中之意，不似仙家逍遙，倒似凡間惆悵，卻是為何？”
老狐歎了口氣，眼神飄向遠方雲霧繚繞的群山深處，那裡正是青丘核心禁地方向：“逍遙？惆悵？嘿嘿……小老兒在這青丘活了八百歲，什麼沒見過？早些年，咱青丘可不是這般光景。那時雖也有規矩，但山野之間，任我輩馳騁，喜怒由心，愛恨隨意。哪像如今……”他搖搖頭，猛灌了一口酒，“處處講個‘雅’字，步步循個‘禮’數，連笑幾聲、哭幾場，都有嬤嬤管著！美其名曰‘仙家氣度’，我呸！不過是把活狐都管成了泥塑木雕！”
林曦靜靜聽著，心中波瀾暗湧。這老狐的話，印證了他的猜測。這青丘的“祥和”背後，果然有著極強的約束力。
“就說百年前吧，”老狐似乎打開了話匣子，也可能是這“忘憂散”確實讓人話多，“族裡出了個驚才絕豔的女娃，叫小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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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曦心中劇震！終於聽到小謝的消息了！他強壓激動，故作好奇：“小謝？這名字倒是彆致。後來如何了？”
“後來？”老狐冷笑一聲，帶著幾分譏誚，“壞了規矩唄！看上個人間書生，死活要跟著去。族裡豈能答應？那可是犯了天條！當時鬨得沸沸揚揚。她那一支的族人，都受了牽連，死的死，散的散，沒落嘍！那女娃自己，聽說也在下界遭了劫，魂飛魄散啦！可惜了啊……”他語氣中帶著真實的惋惜，還有一絲兔死狐悲的蒼涼。
“壞了規矩……便要如此嚴厲？”林曦試探著問。
“嚴厲？”老狐壓得更低聲音，“如今這位‘老祖宗’當家，最重規矩！說什麼青丘欲在天地大劫中存續，必先修自身，斷情絕欲，方得超脫。哼，超脫？我看是把自己活活憋死！連咱們釀酒，都不能用那烈性的材料，怕引動心魔！我這‘歸真釀’，用了點禁地邊的回魂草根，帶點苦味，便被說成是‘敗興之物’，隻能在這角落苟延殘喘。真正的‘忘憂’，怕是隻有那‘玉醴泉’裡，用萬年靈乳釀的、喝了就真啥都忘了的玩意兒，才算‘正統’！”
老祖宗？斷情絕欲？林曦捕捉到關鍵信息。看來，青丘如今的異常氛圍，根源在此。小謝的悲劇，亦是這嚴苛規矩下的犧牲品。而這“老祖宗”，恐怕就是胡清源口中那位閉關不出、掌控一切的至高存在。
“那……小謝姑娘的族人，可還有在世的？”林曦問出最關心的問題。
老狐搖搖頭，醉眼朦朧：“沒了，早沒了……聽說最後一個老家夥，幾十年前就鬱結而終了。倒是有個遠支的表親丫頭，叫……叫胡靈兒的，天賦不錯，被本家收養了，如今倒是風光。嘿，風光……”他語氣意味深長。
胡靈兒？林曦想起那日所見，容貌與小謝相似的少女。原來她與小謝有這般淵源。
就在這時，那狐女侍者尋了過來，恭敬道：“林公子，胡長老有請，說是有貴客至，邀公子前去一見。”
老狐立刻恢複了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樣，不再言語。
林曦心知今日所得信息已足夠多，便起身對老狐拱拱手：“多謝掌櫃的美酒，晚輩受益匪淺。”暗中卻將幾塊品質更好的靈石塞入老狐手中。
老狐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微微頷首。
離開酒肆，林曦心中思緒翻騰。從這市井老狐口中，他窺見了青丘完美表象下的裂痕：嚴苛到近乎壓抑的規矩，一位掌控欲極強的“老祖宗”，以及小謝悲劇的真相。這青丘，並非理想的歸鄉，反而可能是一個更精致的牢籠。小謝殘魂的恐懼，或許正源於此。
那麼，胡清源長老在此中扮演什麼角色？那位胡靈兒姑娘，又是怎樣的存在？邀他相見的“貴客”，又是何人？
這青丘之水，比想象中更深。而他送小謝歸鄉的承諾，似乎也變得愈發艱難和……意義非凡起來。這不僅是為了完成囑托，或許，也是為了揭開這“仙境”的真相，給那縷飽含不甘的殘魂一個真正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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