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寺的秋宴,像一席華美的袍子,在喧鬨與恭維中落幕了。賓客散去,杯盤狼藉自有鬼婢收拾,空氣中殘留著酒香、脂粉香與菊花的冷香,混合成一種繁華落儘的、慵懶而略帶傷感的氣息。夕陽的餘暉給殿宇飛簷塗上一抹淒豔的金紅色,如同美人遲暮前最後的濃妝。
盛宴之後往往是更深的虛空與人性的顯露。此刻的蘭若寺,便是如此。
聶小倩聶娘娘)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臉上的得體微笑便像褪色的胭脂般,一點點淡了下去。她獨自站在抱月軒的窗前,望著窗外漸沉的暮色,眼神有些空茫。宴席上,林曦林寒)的才情風度,秋痕那丫頭幾乎不加掩飾的傾慕,以及兩人之間那種旁人難以介入的微妙氣流,她都看在眼裡。心裡是欣慰的,為秋痕找到依靠;卻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細沙磨礪般的澀意。這感覺來得毫無道理,卻盤桓不去,像衣襟上沾的一根蛛絲,拂之還亂。
她自嘲地彎了彎嘴角。活了這許多年,曆經生死,看透情愛,怎的還會生出這般小女兒家的酸意?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林曦是客,是恩人,終究是要走的。秋痕能得他幾分真心憐惜,已是造化。至於自己……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還是深深埋了吧,莫要成了笑話。她攏了攏衣袖,指尖冰涼。
與此同時,後院禪房裡,聶秋痕聶秋痕)正對著一麵菱花銅鏡,細細卸去釵環。鏡中的少女,雙頰還帶著酒後的酡紅,眼波流轉間春意盎然。她回味著宴席上林曦的詩句,回味著廊下他為自己拭淚時指尖的溫度,還有那句“定會回來看你”的承諾,心裡像含了一顆蜜糖,甜得發脹。她甚至開始偷偷設想,若林大哥辦完了事,真的回來了,姑姑會不會應允他們……想到羞處,她把臉埋進冰涼的絲綢帕子裡,癡癡地笑了起來。這快樂是純粹的,也是脆弱的,像陽光下的肥皂泡,美麗而易碎。
林曦則回到了自己的客房。屋內沒有點燈,隻有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清輝。他褪下外袍,那鬆花色香囊的氣息幽幽傳來,提醒著他白日裡那雙含淚的、充滿期盼的眼睛。他並非鐵石心腸,聶秋痕的純真與熱烈,像一簇溫暖的火焰,照亮了他漫長孤旅中的一隅。這份情意,他珍惜,卻也感到沉重。
他走到窗前,望著中天那輪將圓的月亮,清冷的光輝映照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眸。張愛玲式的蒼涼感悄然彌漫——這世間的感情,往往在最美的時候,就已預見了離散的陰影。他給不了秋痕尋常女子渴望的安穩與長久,他的前路是歸墟的未知,是星海的茫茫。那一句“回來看你”,與其說是承諾,不如說是一種不忍傷害的安慰,一種對當下溫暖的貪戀。這份情,從一開始,就透著幾分虛妄的底子。
然而,人心是肉長的。在這蘭若寺的煙火日子裡,與聶小倩的相知相敬,與聶秋痕的日漸情深,都像藤蔓般,悄悄纏繞上他這顆漂泊的心。他開始貪戀這窗前的月光,這院中的桂花香,甚至聶秋痕那帶著傻氣的、全然的信賴。這種“貪戀”讓他警覺,也讓他感到一種陌生的柔軟。
接下來的幾日,蘭若寺的生活似乎恢複了往日的節奏,卻又有些東西悄然不同了。聶秋痕見到林曦時,眼神更加明亮,笑容更加甜蜜,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親昵。她會“恰好”在他經過的路上出現,會“順手”為他泡好他喜歡的茶,會找各種借口賴在他身邊,哪怕隻是安靜地看他讀書。她的愛戀,像藤蔓見了陽光,瘋長著,纏繞著,帶著一種天真的、不容拒絕的霸道。
林曦大多由著她,目光溫和,偶爾也會被她逗笑,屈起手指輕輕敲一下她的額頭,換來她嬌嗔的抗議。這些互動,落在聶小倩眼中,是既欣慰又刺目。她開始更頻繁地處理寺外事務,或是閉關靜修,有意無意地減少與二人同時相處的時間。一種微妙的、三人之間的張力,在平靜的表象下無聲地蔓延。
這一日,秋雨淅瀝。林曦在藏經閣翻閱一卷關於上古星象的殘卷,聶秋痕在一旁安靜地繡著一個新的香囊,圖案是並蒂蓮。雨打芭蕉,聲音單調而催眠。
“林大哥,”聶秋痕忽然停下針線,抬頭望著他,眼神清澈見底,“等你的事情辦完了,我們……我們去江南看看好不好?我聽姑姑說,那裡的春天,桃花開得像雲霞一樣。”
林曦翻書的手微微一頓。江南?那是一個多麼遙遠而安詳的夢。他抬眼,對上她充滿憧憬的目光,那裡麵沒有絲毫的陰霾,隻有對未來的無限向往。他不忍心打破這夢境,隻得含糊道:“江南……是個好地方。”
聶秋痕卻當他是答應了,歡喜地低下頭,繼續繡她的並蒂蓮,嘴角噙著甜蜜的笑意。林曦看著她專注的側臉,心中卻泛起一絲涼意。這美好的藍圖,如同雨中的樓閣,地基卻是虛浮的。
雨停後,天色已晚。林曦送聶秋痕回房,經過聶小倩的院落時,見裡麵燈還亮著,窗紙上映出她獨自品茗的側影,孤清而料峭。林曦腳步微滯,心中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聶小倩於他,是盟友,是知己,有種無需言說的默契。他能感覺到她近日的疏離,也明白那疏離背後的緣由。這份情愫,比秋痕的愛戀更加隱晦,也更加……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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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林曦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走在一條迷霧籠罩的路上,前後都是虛空。聶秋痕在身後哭喊著叫他,聲音淒楚;而迷霧前方,似乎有星螢和豆子模糊的身影在招手;更遠處,還有胡靈兒焦急的呼喚……他在夢中輾轉反側,醒來時,枕邊竟有冰涼的濕意魂力模擬)。窗外,殘月如鉤。
他知道,不能再這樣沉溺下去了。溫柔鄉是英雄塚。蘭若寺的安寧,聶秋痕的情深,聶小倩的知遇,都成了牽絆他的絲線。他必須做出決斷。
翌日,他尋了個機會,與聶小倩在禪房單獨相見。聶小倩似乎料到他會來,烹了上好的茶,神色平靜。
“林公子有事?”她斟茶的手穩定如常。
林曦沉吟片刻,開門見山:“娘娘,林某在寺中叨擾已久,承蒙照拂,感激不儘。隻是……前路未卜,諸多事端尚需了結,恐不能再久留了。”
聶小倩執壺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恢複自然,將茶盞推至他麵前,淡淡道:“可是秋痕那丫頭,讓公子為難了?”
林曦苦笑搖頭:“秋痕姑娘純善,何來為難。是林某自身……身不由己。”
聶小倩抬眸看他,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刺穿他平靜的表象,直抵內心深處的蒼涼。“林公子,你我皆是明白人。秋痕對你一片癡心,我這做姑姑的看在眼裡。你……可曾對她有過半分真心?”
這話問得直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逼問。林曦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秋痕姑娘的情意,林某並非草木,豈能無知?隻是……我這漂泊之身,前程似海,禍福難料,實不敢誤她終身。”
“好一個‘不敢誤她終身’。”聶小倩嘴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諷的弧度,這神情竟有幾分她年輕時的影子,“這世間的男子,總喜歡用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卻不知,女子要的,或許並非那‘終身’的保證,隻是當下這一刻的真心罷了。”
林曦默然。張愛玲式的犀利,總是一語道破情愛中的虛偽與算計。他無法反駁。
“罷了,”聶小倩歎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你既去意已決,我也不便強留。隻是,秋痕那裡……你須得給她一個交代,莫要讓她空等,徒增傷心。”
“我明白。”林曦點頭,“我會與她說明。”
從聶小倩處出來,林曦心情沉重。他知道,最難的時刻即將到來。如何對聶秋痕開口,如何將那美麗的肥皂泡輕輕戳破,而不讓它破碎得太過難堪?
他信步走到後山那片他們常去的竹林。秋雨初霽,竹葉青翠欲滴,空氣清新冷冽。他站在那裡,良久不動,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獨而決絕。
聶秋痕尋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她心中莫名一慌,快步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嬌聲道:“林大哥,你在這裡做什麼?讓我好找。”
林曦轉過身,看著她明媚無憂的笑臉,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抬手,替她拂去發梢沾上的一片竹葉,動作輕柔,眼神卻複雜難辨。
“秋痕,”他最終開口,聲音低沉,“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
聶秋痕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挽著他的手也鬆了力道。她仰頭看著他,眼中迅速積聚起水汽,顫聲問:“去……去哪裡?去多久?”
“去完成我必須做的事。”林曦避開了時間的問題,隻是深深地看著她,“歸期……未定。”
眼淚終於滾落下來。聶秋痕死死抓著他的衣袖,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不能……不能帶我一起去嗎?我不怕苦!我可以等你!多久都等!”
看著她絕望而執拗的眼神,林曦心中痛楚,卻不得不狠下心腸。他輕輕掰開她的手指,替她擦去眼淚,動作依舊溫柔,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秋痕,聽話。前路太危險,我不能帶你涉險。你留在蘭若寺,有姑姑照顧,我才放心。”
“可是……”
“沒有可是。”林曦打斷她,將那個鬆花色香囊塞回她手中,“這個,你留著。若……若他日有緣,我必回來尋你。”
這話,已是最後的安慰,也是最後的告彆。聶秋痕握著那尚帶他體溫的香囊,哭得不能自已。她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要走了。那些關於江南的夢,那些月下的盟誓,都成了鏡花水月。
林曦將她輕輕擁入懷中,任由她的淚水浸濕他的衣襟。這一刻的溫存,帶著訣彆的意味,淒美而蒼涼。他抬頭望向蘭若寺的方向,仿佛能看到聶小倩正站在某處窗前,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月光如水,靜靜地流淌,將三個人的心事,照得一片清冷。
傾城之戀,傾的往往不是城,是戀中人那顆毫無保留的心。而蘭若寺這一場秋日戀曲,終將在現實的寒潮中,悄然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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