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鄭府祠堂前的廣場上,盛宴正酣,氣氛熾烈如盛夏正午。
巨大的紅燭將祠堂內外照得亮如白晝,映照著廊柱上嶄新的桃符和簷下高懸的大紅燈籠。
數百張八仙桌座無虛席,珍饈美饌流水般呈上,醇酒香氣與祭祖的檀香混合,氤氳出一種富貴逼人的暖意。
鄭芝龍高踞主位,身著象征尊榮的絳紫錦袍,滿麵紅光。
接連從北方傳來的“捷報””,讓他心情大好,弟弟鄭芝虎大半年來正攜無敵艦隊橫掃渤海,滄州水師不堪一擊。此刻,他心中盤算的已是凱旋後的封賞與鄭家海上版圖的進一步擴張。
“諸位弟兄!”鄭芝龍意氣風發地舉杯起身,洪亮的聲音壓過了現場的喧囂,大聲說道:
“值此除夕佳節,我等共祭先祖,同慶團圓!過去一年,賴諸位同心戮力,我鄭家威震四海,基業昌隆!待芝虎兄弟得勝歸來,我鄭家聲威必將更上一層樓!這杯酒,敬先祖庇佑,敬諸位功勳!乾!”
“敬家主!”
“願隨家主揚威四海!”
台下轟然響應,無數酒杯高舉,豪飲之聲此起彼伏。
絲竹管弦奏著喜慶的樂章,助興的舞龍舞獅在人群中矯健穿梭,引來陣陣喝彩。
鞭炮聲劈啪炸響,將硫磺的氣息灑滿空中。所有人都沉浸在這繁榮與勝利的憧憬裡,醉眼迷離,放浪形骸。
唯有坐在稍遠一桌的鄭芝豹,眉宇間鎖著一絲難以化開的陰鬱。
他機械地應付著同僚的敬酒,心思卻早已飛到了數千裡之外的北國海域。他默默計算著行程:
“二哥的船隊此刻應已逼近天津衛了吧……即便一切順利,返航也需待到正月十五之後,若是遇上風雪阻滯,怕是更要晚上幾天……”
一種莫名的、源於多年海上生涯錘煉出的直覺,讓他對北方那片未知而寒冷的水域,隱隱感到不安。但這縷憂慮,在眼前這片震耳欲聾的歡慶浪潮中,顯得如此微弱,很快便被淹沒。
子時交替的時刻將近,年的腳步仿佛已能聽見。
就在這時,城北方向,一縷異樣的濃煙率先撕破了夜幕,伴隨著隱約跳動的火光,引起了席間少數幾個尚算清醒的人的注意。
“咦?你們看那邊……是不是走水了?”一個微醺的將領眯著眼,指著北方嘀咕。
“除夕夜嘛,難免有火星濺出,燃個把草棚也是常事,不必大驚小怪。”旁邊立刻有人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隨即又舉起了酒杯。
的確,在這滿城鞭炮齊鳴、燭火通明的夜晚,一處小小的火情,實在引不起太多關注。
然而,這僥幸的念頭並未持續多久。
先是西山方向傳來幾聲沉悶如巨獸低吼的轟鳴,雖不響亮,卻帶著一種撼動地麵的力量,讓一些放在桌沿的酒杯微微震顫,酒液蕩漾。
緊接著——!
“轟!!!轟隆——!!!”
南畔方向,一連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如同九天驚雷,毫無征兆地猛然炸響!
那聲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狂暴,瞬間壓過了所有的鞭炮、絲竹與喧嘩,狠狠撞擊在每個人的耳膜和心臟上!
隨之而來的,是衝天而起的烈焰,巨大火球翻滾著騰空,將南邊的天空徹底點燃,映照得如同煉獄血晝!
刹那間,萬籟俱寂。
絲竹戛然而止,舞者僵立當場,所有的歡笑聲、劃拳聲、交談聲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扼住,消失得無影無蹤。
“哐當!”一隻精美的滄州玉酒杯從某位將領僵直的手中滑落,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這清脆的碎裂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鄭芝龍臉上的誌得意滿瞬間冰封,他猛地推開座椅站起身,動作之大險些帶翻桌子。
他死死盯著南方那片將星辰都吞噬殆儘的熊熊火海,那個方向……是鄭家艦隊的命脈所在——“鄭氏一號”修船塢!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他腳底直竄天靈蓋!
“那……那是……船塢?!!”一個尖銳到變調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駭。
“報——!!!”幾乎是同時,一名渾身被煙熏火燎、頭盔歪斜、甲胄上甚至還帶著火星的軍校,連滾爬爬、跌跌撞撞地衝進廣場,因極度的恐懼和奔跑而麵色慘白,聲音淒厲得如同夜梟:
“家主!禍事!天大的禍事啊!城北官倉、西山淡水蓄池、南……南畔一號船塢……同時遭歹人襲擊!大火……還有爆炸!船塢……船塢全完了!火勢根本控製不住啊!”
“什麼?!”鄭芝龍隻覺得一股腥甜血氣猛地湧上喉嚨,眼前金星亂舞,一陣天旋地轉,雄壯的身軀劇烈一晃,若非旁邊親兵眼疾手快死死扶住,幾乎要栽倒在地。
“何處來的賊子?!是誰?!!”他一把掙開親兵,目眥欲裂,額頭上青筋暴起,咆哮聲如同受傷瀕死的猛虎,充滿了被徹底愚弄和侵犯的狂怒!
他經營數十載,將泉州打造得鐵桶一般,自認固若金湯,怎麼可能?怎麼可以在他宴請群臣、慶祝“勝利”的除夕夜,在他眼皮子底下,核心要害同時遭受如此精準、如此毀滅性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