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勝門外的硝煙尚未散儘,屍骸枕藉的戰場在暮色中更顯淒厲。但劉體純的臉上,卻不見絲毫大戰後的疲憊鬆懈,反而閃爍著一種冰冷的、洞悉人心的銳利光芒。
“黑娃!”他聲音沙啞卻透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在!”李黑娃立刻上前,身上還帶著未乾的血跡。
“清點戰果!尤其是那些正白旗的甲胄、兵器、旗幟!挑最完整的、最顯眼的!特彆是帶牛錄額真佐領)、甲喇額真參領)標記的!”
劉體純語速極快,接著說道:“還有,俘虜!隻要沒死透、能喘氣的,尤其是軍官,都給我挑出來!”
“得令!”李黑娃雖不解其意,但毫不遲疑地轉身去辦。
很快,幾十套沾滿血汙卻依舊能看出精良工藝的滿洲正白旗重甲、鑲嵌著狼頭徽記的兜鍪、斷裂的順刀、殘破的狼頭大纛,以及十幾個被捆成粽子、滿臉血汙驚恐的滿州軍官,其中一人盔纓上還插著一根象征地位的雕翎,被集中到了德勝門甕城內側的空地上。
“敲鑼!”劉體純再次下令。
“把城內能喘氣的百姓,還有那些縮在宅子裡的官老爺們,都給我‘請’出來!就說,劉將軍在德勝門,發‘犒賞’,請他們來看‘稀罕’!”
急促的銅鑼聲在混亂的京城裡響起,伴隨著親兵們粗暴的驅趕和吆喝:“德勝門大捷!劉將軍陣斬韃子兩千!擒獲韃子大官!速去觀瞻!不去者,視為通敵!”
驚魂未定的百姓被驅趕著,深宅大院的門也被兵丁強硬地拍開,一些臉色蒼白、眼神閃爍的前明降官和勳貴,在親兵“護送”下,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走出家門,彙入人流,忐忑不安地湧向德勝門。
當他們來到甕城內側,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火光通明!幾十具身披正白旗重甲的屍體被刻意擺成跪伏受戮的姿態,堆疊在一起,形成一座觸目驚心的“京觀”。
殘破的狼頭大纛被踩在腳下,斷裂的順刀、破甲的重箭散落一地。
最刺眼的,是那十幾個被強行按跪在“京觀”前的活俘虜。
他們身上象征身份的甲胄並未被剝去,隻是被扒掉了頭盔,露出光溜溜的金錢鼠尾辮和驚恐扭曲的臉。
那個盔插雕翎的軍官被單獨放在最前麵,口中塞著破布,隻能用怨毒而恐懼的眼神掃視著人群。
“父老鄉親們!各位大人!”
李黑娃站在一個木箱上,聲如洪鐘,指著那堆“戰利品”說道:
“都看清楚了!這就是今日犯我京師的韃子精銳!滿洲正白旗!鼇拜那老狗的王牌!”
他一把揪起那個雕翎軍官的辮子,迫使其揚起臉,然後說:
“看清這張臉!這是韃子一個甲喇額真!手下管著上千號人!在關外橫著走的貨色!今日如何?被咱們劉將軍打得屁滾尿流!兩千多韃子精銳,全交代在這德勝門下!成了這堆爛肉!”
李黑娃的腳狠狠踩在一具重甲屍體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看看這甲!三層鐵葉!刀槍不入?呸!在咱們劉將軍的火銃、掌心雷麵前,就是紙糊的。一打就穿!一燒就爛!”
他又指向那些俘虜,聲音帶著森然的殺氣說:“還有這些活口!留著他們的狗命,就是要讓全城、讓天下人都看看!犯我華夏疆土者,雖強必戮!管你是滿洲韃子還是漢奸走狗,敢來,就是這下場!”
人群一片死寂,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俘虜粗重的喘息。
百姓們看著那堆積如山的異族屍體和昔日凶神惡煞、如今卻如待宰羔羊的俘虜,麻木絕望的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亮,一絲難以置信的、名為“希望”的東西。
原來……韃子並非不可戰勝!原來,這北京城,還有人能守住。
而那些前明降官和勳貴們,臉色更是煞白如紙。他們看著那象征著滿洲八旗武勇的重甲成了廢鐵,看著那些趾高氣揚的軍官成了階下囚,看著李黑娃那毫不掩飾掃視過來的、如同看死人般的目光,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
他們心中那些蠢蠢欲動的、準備“喜迎王師”的念頭,瞬間被這血腥的“展覽”和赤裸裸的警告凍結。
劉體純……這個瘋子!他不僅能打,更懂得如何用最殘酷的方式震懾人心!投降?通敵?看看這些韃子的下場!想想自己的腦袋!
就在這時,劉體純的身影出現在城樓之上。
他沒有說話,隻是按刀而立,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利刃,緩緩掃過甕城內黑壓壓的人群,最終停留在那群麵無人色的官員身上。
那目光,仿佛在無聲地宣告:我守得住韃子的刀鋒,更斬得斷叛徒的脖子!
一個須發皆白、身著前明三品官服的老者,是大明原戶部侍郎李建泰,看著那堆疊的屍山和俘虜,再也支撐不住,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刺鼻的尿騷味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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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幾個官員慌忙去攙扶,卻也是手腳冰涼,麵無血色。
李黑娃鄙夷地看了一眼,聲音更加洪亮,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甕城中回蕩:
“都看清楚了!這就是跟劉將軍作對、跟大順作對的下場!韃子如此,內鬼……更如此。守城三日,劉將軍說到做到。想活命的,就給我安分守己!誰敢在背後捅刀子、開城門、通敵賣國……”
他猛地拔出腰刀,雪亮的刀鋒指向那堆屍山和俘虜,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這些韃子,就是榜樣!老子手裡的刀,認得你!劉將軍的火器,更認得你!管你躲到哪個耗子洞裡,也把你揪出來,挫骨揚灰!誅你九族!”
“吼!!”周圍的親兵齊聲怒吼,刀槍並舉,殺氣衝天!
德勝門甕城內的“京觀”尚未清理,空氣中濃烈的血腥與硝磺混雜,令人作嘔。
城頭,士兵們倚靠著冰冷的垛口,抓緊這短暫的間隙閉目喘息。他們臉上沒有勝利的狂喜,隻有深重的疲憊和一絲麻木的慶幸。
城下,那堆積如山的正白旗重甲屍體,在漸亮的晨光中,泛著冰冷而殘酷的金屬光澤。
劉體純獨自佇立在城樓最高處,寒風卷動他染血的戰袍。他俯視著這座巨大而混亂的都城,目光穿透彌漫的薄霧和未散的硝煙,落在那些死寂的坊巷深處。
沒有歡呼,沒有簞食壺漿。隻有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
勝利?他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弧度。這勝利,是用兩千多條滿洲精銳的性命堆砌的,是用自己手下無數兒郎的血肉換來的。
它短暫地阻滯了敵人,卻絲毫未能改變這座城池的命運。
大順軍入主北京後乾了什麼?拷掠前明勳貴?那不過是換了一群新的吸血鬼!
追贓助餉?最終卻演變成對富戶乃至平民的公開搶劫!
“闖王來了不納糧”的承諾早已成為笑話,倉廩空虛,商鋪凋敝,百姓眼中隻剩下驚惶與怨毒。
山海關一戰,大順最後的神話被八旗鐵蹄踩得粉碎。民心?早已散儘,如同指間流沙。
這北京城,早已不是可以依托的堡壘。它是一座巨大的火山,內部湧動著前明降官勳貴們蠢蠢欲動的背叛之火,湧動著百姓絕望之下可能爆發的混亂之火,湧動著清軍即將發動的複仇之火。
而他劉體純,不過是站在火山口,用鋼鐵和火藥暫時壓住了那噴薄的岩漿。但壓得越狠,爆發時的毀滅力就越強。
留在這裡,死路一條。無論是被清軍破城屠戮,還是被城內蠢蠢欲動的內鬼從背後捅刀子,結局都已注定。
為李自成爭取的三天時間,已是極限。仁至義儘。
“山東……”劉體純的目光越過混亂的城池,仿佛看到了那條蜿蜒南下的京杭大運河。
那是唯一的生路!沿運河南下,依托山東複雜的海岸線和相對完整的府縣,收攏潰兵,整合力量。
清軍初入中原,根基未穩,南方更有南明諸藩和無數抗清義軍……
那裡,才有一線生機,才有一塊可以讓他施展胸中韜略,真正與這天下梟雄掰掰手腕的根基之地。
撤退!必須撤退!而且要快!要狠!要乾淨利落!
第三日的清晨,沒有預想中的驚天動地。
德勝門外,清軍大營死寂一片,隻有斥候遊騎在遠處逡巡,
昨日那屍山血海的景象顯然讓驕狂的八旗也感到了徹骨的寒意。
安定門方向,馬寶的關寧軍更是毫無動靜。
但這反常的平靜,卻讓劉體純心中的警兆升到了頂點。事出反常必有妖!
多爾袞、範文程、洪承疇……這些老狐狸絕不會善罷甘休。
“黑娃!”劉體純的聲音低沉而急促。
“在!”李黑娃立刻上前,眼窩深陷卻目光灼灼。
“傳令!全城最高戒備。火銃營、擲彈營,一半人馬立刻上城,枕戈待旦。另一半,立刻撤回火藥局。”
“撤回?”李黑娃一愣。
“對!撤回!連同所有能帶走的火器、彈藥!虎蹲炮、佛郎機、定裝藥包、掌心雷、火油雷……一粒火藥,一顆鉛子都不許留下。動作要快,隱蔽!”
“刀盾營,接管城頭所有防務!弓弩滾木擂石備足,多張旗幟,做出一副嚴防死守的姿態。虛張聲勢,給我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