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這條橫亙華夏南北的天塹,在這個初冬,似乎並未能阻擋住北方席卷而來的寒潮與兵鋒。
多鐸的大軍,在幾乎沒有遭遇像樣抵抗的情況下,便輕而易舉地在九江附近找到了渡口。
戰船、民船被強行征用,滿載著如狼似虎的清軍旗兵和漢軍,黑壓壓地駛向南岸。安慶守軍早已聞風喪膽,未等清軍發起正式進攻,便已潰散逃亡,將這座長江重鎮拱手讓人。
消息傳回南京,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南京城內,徹底陷入了末日般的瘋狂與絕望。
往日裡莊嚴肅穆的朝堂,此刻卻如同市井菜場,充斥著一片令人絕望的混亂與喧囂。龍涎香的清雅早已被一種無形的恐慌和腐敗的氣息所取代。
禦座之上,弘光帝朱由崧麵如死灰,肥碩的身軀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鑲嵌著珍珠的皇冠似乎都變得沉重無比,壓得他抬不起頭。他雙手死死抓著龍椅的扶手,嘴唇哆嗦著,翻來覆去隻會念叨同一句話,聲音細若遊絲,卻又能讓前排的臣子聽得清清楚楚: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皇帝的失態,如同揭開了最後一塊遮羞布,讓底下臣工的最後一絲顧忌也蕩然無存。
“馬士英!你這誤國奸臣!”
一聲尖利的怒吼炸響。隻見兵部尚書阮大铖須發戟張,指著首輔馬士英的鼻子罵道:“若非你一意孤行,排斥異己,重用江北四鎮那群驕兵悍將,局勢何至於糜爛至此!是你!是你斷了朝廷的棟梁,寒了天下將士之心!你才是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
馬士英豈是善茬,聞言渾身發抖回道:“阮大铖!你血口噴人!當初議策,你何曾反對?收取賄賂、賣官鬻爵,你哪一樣少得了?如今眼看大勢已去,便想將汙水全潑到老夫一人身上?做夢!若不是你掌管兵部,卻隻知結黨營私,克扣軍餉,致使軍備廢弛,我軍豈會一敗再敗!”
“老匹夫安敢欺我!”
“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
兩人越說越激動,竟忘了身在何處,如同街邊潑婦般互相指著鼻子痛罵,一步步逼近,眼看袍袖揮舞,就要在金鑾寶殿之上扭打起來。
周圍的官員或冷眼旁觀,或暗自焦急,竟無一人上前阻攔,整個朝堂體統蕩然無存。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卻清晰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鎮定:“陛下,兩位閣老,還請暫息雷霆之怒。”
眾人看去,正是禮部尚書錢謙益。
他出班躬身,姿態優雅,仿佛眼前的混亂與他無關。他看也不看麵紅耳赤的馬、阮二人,直接對禦座上的皇帝說道:“當今之勢,虜鋒正銳,南京城雖堅,然內外交困,恐難久持。為陛下萬金之體計,為社稷宗廟計,臣鬥膽懇請陛下,暫避鋒芒,移駕浙東。”
他說得委婉,但誰都聽得懂,“暫避鋒芒”、“移駕”、“巡幸”不過是“逃跑”的體麵說法罷了。
“錢牧齋所言極是!”
立刻有一群官員出聲附和。
“浙東富庶,且有長江天險可依,陛下巡幸此地,可暫得安穩,再圖恢複!”
“不可!萬萬不可!”話音未落,一個年輕的官員猛地衝出班列,此人乃吏部侍郎閻應元。
他滿麵悲憤,淚灑衣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哽咽卻擲地有聲:
“陛下!南京乃太祖高皇帝定鼎之地,社稷宗廟所在!豈可輕棄?一旦離京,人心儘散,大勢去矣!臣等願效死力,與京城共存亡!懇請陛下坐鎮中樞,激勵將士,死守南京!”
“糊塗!”錢謙益皺眉嗬斥道:“徒逞血氣之勇,豈是為臣之道?若陛下有失,國本動搖,爾等豈非成了千古罪人?”
“棄都而逃,難道就不是千古罪人了嗎?!”閻應元抬頭厲聲反駁,眼中布滿血絲。
朝堂之上,頓時又陷入了新的爭吵。主張逃跑的“巡幸派”和主張死守的“殉國派”引經據典,互相攻訐,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龍椅上的朱由崧,被這巨大的聲浪包圍,看著底下那些麵目猙獰、爭吵不休的臣子,隻覺得頭暈目眩,那“如之奈何”的念叨聲變得更低、更絕望,幾乎變成了無意義的嗚咽。
他像是一個被遺棄在暴風雨中的孩子,巨大的龍椅無法給他帶來任何安全感,反而像一個冰冷的囚籠。
爭吵毫無結果,決策遲遲不出。每一刻的拖延,都意味著清軍又近了一步。
城內的混亂已無法用語言形容。
潰兵、難民、趁火打劫者塞滿了街道。衙門形同虛設,律法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