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皇城內的宮燈一盞盞亮起,如星辰墜地,將肅穆的宮闕勾勒出威嚴的輪廓。
從帝師府到大明宮的路上,氣氛與白日截然不同。沒有了百官的避讓,沒有了百姓的窺探,隻有禁軍甲胄的摩擦聲和巡邏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宮道上回響,平添了幾分蕭殺。
上官婉兒沒有同行,武則天是單獨急召,她留在帝師府,那雙清亮的眸子裡寫滿了關切,卻也知道分寸。
陸羽坐在車中,閉目養神,心如明鏡。
太平公主的提醒,上官婉兒的分析,還有李旦那看似離經叛道的舉動,在他腦海中交織成一張複雜的大網。而武則天這突如其來的急召,便是這張網上最關鍵的那個節點。
宣政殿內,燈火通明。
武則天並未高坐於龍椅之上,而是換了一身尋常的紫色常服,立於一幅巨大的《江山社稷圖》前,背對著殿門,身影顯得有些孤單,卻又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聽到腳步聲,她沒有回頭。
“陸羽,你來看這幅圖。”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聽不出喜怒。
陸羽上前幾步,與她並肩而立,目光投向那氣勢磅礴的圖卷。
“此圖,是太宗皇帝命閻立本所繪,囊括了大唐三百六十州,山川河流,儘在其中。”武則天伸出手指,緩緩劃過圖上的疆域,“朕每看一次,便覺這江山之重,愈發壓得人喘不過氣。”
陸羽沒有接話。他知道,這隻是開場白。帝王從不輕易訴苦,訴苦,便是有所求。
果然,武則天的手指停在了京畿所在的雍州,也就是長安故地,隨即又移到了如今的都城,洛陽。
“朕遷都洛陽,清洗武氏,整頓朝綱,所為者何?”她忽然轉過頭,鳳目如電,直刺陸羽內心。
“為大周萬世開太平。”陸羽躬身,回答得滴水不漏。
“說得好。”武則天嘴角浮現一抹難辨意味的笑意,“朕欲開萬世太平,可朕的兒子,朕的太子,大周的儲君,卻一心隻想遁入空門,去求那西天的極樂淨土。你說,這是不是很可笑?”
來了。
陸羽心中一凜,麵上卻不動聲色:“陛下,太子殿下或許隻是一時為奸佞所惑,心生迷惘,並非真有出世之心。”
“迷惘?”武則天冷笑一聲,她踱步回到禦座前,卻沒有坐下,而是居高臨下地看著陸羽,“今日,白馬寺的主持給朕上了一道表,說太子殿下慧根深重,與佛有緣,懇請朕準許太子在寺中帶發修行三月,以安天下,為蒼生祈福。”
“為蒼生祈福?”陸羽眉頭微不可察地一挑。這話術,太高明了。將個人行為,上升到家國天下的高度,堵得人無話可說。
“是啊,為蒼生祈福。”武則天重複了一遍,語氣中的嘲諷意味更濃,“朕的太子,不思如何監國理政,為朕分憂,卻要去青燈古佛旁,靠幾句經文為大周祈福。陸羽,你告訴朕,朕是該準,還是不準?”
這是一個陷阱。
準,就是縱容儲君荒唐,有失國體。不準,又顯得她這個母親、這個君王刻薄寡恩,連兒子一點小小的“心願”都不能滿足,傳出去,便是天家無情,有損她剛剛樹立的聖明形象。
陸羽抬起頭,迎上武則天的目光,緩緩說道:“陛下,臣以為,此事既非準與不準那麼簡單,也非堵與疏能夠解決。”
“哦?那依你之見呢?”武則天顯然來了興趣。
“太子殿下乃國之儲君,身份尊貴,他的一言一行,都係天下觀瞻。”陸羽的聲音沉穩而清晰,“他想向佛,未必是壞事。佛法講慈悲,講仁善。儲君有仁善之心,是萬民之福。但,凡事過猶不及。沉迷於此,則會耽於政務,失了銳氣。”
“所以,臣以為,與其強行禁止,不如順勢引導。”
“如何引導?”
“陛下可降下一道旨意,就說……準了。”陸羽語出驚人。
武則天鳳目一凝。
陸羽不慌不忙,繼續說道:“但不是準他去白馬寺修行,而是準他在東宮之內,建一間小小的靜室,用以參禪禮佛。同時,再下另一道旨意,將一些並不要緊的,關於地方民生、農田水利的奏章,交由太子批閱。美其名曰,讓太子在佛法慈悲之外,亦能體察民間疾苦,知曉稼穡艱難,如此,方能將佛心與仁政融會貫通,不負蒼生。”
這番話說完,大殿內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武則天定定地看著陸羽,眼神中的審視與銳利,漸漸化為一絲深藏的激賞。
這一招,太妙了。
既滿足了李旦“向佛”的姿態,給了他台階,又將他牢牢地圈在了東宮,杜絕了他與外界僧侶過多接觸的可能。更重要的是,讓他批閱奏章,這既是一種“敲打”,告訴他儲君的本分是什麼;又是一種“保護”,讓他有限度地參與政事,保持對朝局的了解,不至於被徹底邊緣化。
一石三鳥,剛柔並濟,既全了君王的威嚴,又顯了母親的慈愛。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你,”良久,武則天吐出一個字,她走下台階,親自扶起陸羽,“朕果然沒有看錯你。這天下,最懂朕心的,隻有你陸羽一人。”
她看著陸羽的眼神,充滿了倚重與信賴,那【權力之網】中連接著兩人的赤金色絲線,此刻明亮得幾乎要燃燒起來。
“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武則天拍了拍他的手背,“你現在就去一趟東宮,將朕的口諭,告訴太子。朕想看看,朕這個一心向佛的兒子,在聽到你這番‘引導’之策後,會是個什麼表情。”
“臣,遵旨。”
……
東宮,顯德殿。
與皇宮的富麗堂皇不同,此刻的東宮,顯得異常清冷。空氣中沒有熏香,反而飄散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宮人侍衛也都斂聲屏氣,整個宮殿都籠罩在一種近乎壓抑的寧靜之中。
李旦就在殿內。
他並未穿太子冠服,而是一身寬大的素色棉袍,正盤膝坐於一張蒲團上,麵前擺著一方案幾,幾上放著一卷攤開的《金剛經》。他雙目微闔,撚著一串佛珠,神情平和,仿佛真的已經四大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