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閣的門被輕輕推開，又悄然合上。
上官婉兒的身影，重新出現在昏黃的燈火下。她沒有說話，隻是徑直走到書案前，拿起陸羽先前為她倒的那杯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儘。整個動作行雲流水，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陸羽一直靜靜地坐在窗邊，目光追隨著她。他沒有問“陛下說了什麼”，也沒有問“你還好嗎”。在這座孤島般的閣樓裡，他們早已是休戚與共的同一個人，任何多餘的問候都顯得生分。
他隻是起身，重新取過一個乾淨的瓷杯，提起爐上溫著的水，為她沏了一杯新茶。氤氳的熱氣嫋嫋升起，模糊了她略顯蒼白的臉。
“陛下問起了孫長福。”上官婉兒終於開口，聲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語。
她捧著溫熱的茶杯，視線落在跳動的燭火上，緩緩道來。
她沒有複述對話的每一個字，卻將紫宸殿內那令人窒息的氛圍描繪得淋漓儘致。天後看似隨意的每一句問話，都像淬了毒的銀針，精準地刺向她心防最薄弱之處。
從《內庫秘檔》的編修體例，到澄心閣的人手是否夠用；從她與陸羽的配合是否默契，到她對陸羽這位新任總校官的“觀感”。問題溫和而體恤，卻處處是陷阱。
“我隻說，陸總校官心思縝密，行事周全，有他在，臣安心，陛下也當安心。”上官婉兒的聲音很平靜，“我說，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替陛下分憂，梳理前朝積弊，為大唐盛世掃清塵埃。”
她將陸羽教她的那句話，原封不動地，又以自己的方式，說了出來。
陸羽點了點頭。他知道，婉兒應對得很好。她沒有試圖隱瞞他們之間的默契，反而將其定義為“高效的公事配合”，並把最終的落腳點，放在了“為陛下分憂”這個無可指摘的製高點上。
“陛下……信了嗎？”陸羽輕聲問。
上官婉兒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神情有些複雜。“信與不信，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看到了她想看到的東西。”
她抬起眼，看向陸羽，那雙清亮的眸子裡，第一次浮現出深深的憂慮。“陸羽，我感覺……陛下似乎並不希望我們……走得太近。”
這不是女子的患得患失，而是一個久在君王側的臣子，最敏銳的政治直覺。
陸羽心中了然。這正是帝王心術。
武則天需要他們這柄雙刃劍，既要劍刃鋒利，能斬斷荊棘，又要他們彼此之間留有空隙，讓她能穩穩地握住劍柄。她不擔心臣子有能力，隻擔心臣子的能力脫離她的掌控。
“她不是不希望我們走得太近，”陸羽走到上官婉兒身邊，聲音裡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她隻是想讓我們用她所希望的方式‘走近’。”
就在這時，閣樓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一名內侍省的小宦官捧著一個朱漆托盤，恭恭敬敬地走了進來。
“奴才參見陸總校官，上官副校官。”
托盤上，並排擺著兩卷用明黃色絲帶係好的敕令。
“陛下有旨。”小宦官尖細的聲音在安靜的閣樓裡格外清晰，“因《內庫秘檔》事關重大，頭緒繁多，為求穩妥，陛下特將卷宗分為‘宮內’與‘宮外’兩部，分頭查考。”
他頓了頓，分彆拿起兩卷敕令，躬身遞上。
“此為陛下給上官副校官的敕令，命您即日起，主理‘宮內部’，清查內府監、尚宮局、掖庭宮近二十年之所有賬目、人事調動與罪罰記錄，凡有疑點，可先錄後奏。”
“此為陛下給陸總校官的敕令，命您主理‘宮外部’，清查兵部、吏部、鴻臚寺所藏之前朝將領功勳、官員任免及外邦朝貢之檔案，凡有錯漏，可先記後稟。”
小宦官宣讀完畢，將兩份敕令鄭重地交到兩人手中，隨即躬身退下，自始至終，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有絲毫逾矩。
閣樓內，再次陷入了沉寂。
陸羽和上官婉兒手持著各自的敕令，相視無言。
這道旨意，來得太快，也太巧了。
一旨雙分。
表麵上看，是天後體恤下屬，為他們分擔工作，提高效率。
可實際上，這卻是一招絕妙的“分而治之”。
他們二人，被這道旨意，從一個緊密無間的整體，切割成了兩個獨立負責、又相互關聯的部分。他們依舊在澄心閣共事，卻有了各自明確的、獨立的職權範圍。
他們需要合作，因為宮內宮外的檔案必然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但他們又必須分彆向天後彙報，因為他們的權力來源是兩道獨立的敕令。
如此一來，武則天便成了那個唯一的、能將所有信息彙總、並做出最終裁決的中心。他們二人，就像她放出去的兩隻風箏，飛得再高，線頭也牢牢攥在她的手裡。
“看來，陛下是嫌我們二人共用一張書案，太過擁擠了。”陸羽忽然笑了，他晃了晃手中的敕令，語氣裡帶著幾分自嘲的輕鬆。
上官婉兒被他逗得一愣，隨即也忍不住莞爾。那一點點因君心難測而生的陰霾，仿佛被這句玩笑話吹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