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大唐帝國的心臟。
通往此處的廊道,比皇宮裡任何一處都顯得更加幽深肅穆。兩側的朱紅廊柱,粗壯得如同沉默的巨人,撐起了雕梁畫棟的屋簷,也撐起了這片天下的重量。
光線從高窗透入,被廊柱切割成一道道明暗相間的條紋,投射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陸羽一步步走在光影之間,身後跟著的魏修,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腳步虛浮,再無來時的半分傲慢。
周遭往來的官員,皆是四品以上的大員,他們看到這一幕,無不露出驚異之色。魏修是裴相門下最鋒利的筆,何時見過他這般失魂落魄地跟在一個年輕人身後?
眾人的目光,最終都彙聚在陸羽身上。
他依舊是那身嶄新的緋色官袍,身姿挺拔,麵帶微笑,步履從容得仿佛不是去麵見宰相,而是去赴一場春日宴集。可那份從容,落在有心人眼中,卻比任何張狂的姿態都更令人心悸。
行至政事堂門口,兩名執戟的衛士如雕塑般佇立,眼神銳利如鷹。厚重的楠木殿門半開著,門內,隱約可見人影晃動,能嗅到一股混雜著頂級墨香、陳年卷宗和淡淡茶氣的獨特味道。
“陸舍人,請。”門口的小吏低聲通傳,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含的敬畏。
陸羽頷首,邁步而入。
嗡——
踏入政事堂的瞬間,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麵而來。
這裡並非金鑾殿那般宏偉,卻更顯莊重。巨大的紫檀木長案拚成一個“品”字形,數名當朝宰輔,分坐其後。
居於上首的,正是中書令,裴炎。
他年近六旬,須發微白,麵容清臒,一雙眼睛半開半闔,仿佛對周遭一切都漠不關心。可陸羽知道,這位李唐舊臣的領袖,此刻就像一頭假寐的雄獅,隨時可能暴起傷人。
裴炎的左手邊,是侍中劉祥道,右手邊,則是幾位同平章事。他們,構成了舊臣集團的核心。
而另一側,則坐著一個身形肥碩、滿臉倨傲的親王,正是梁王武三思。他旁邊還有幾位武氏的族人,他們雖無宰相之名,卻有監國之權,此刻正用挑釁的目光,打量著對麵的裴炎等人。
李氏舊臣與武氏外戚,涇渭分明,在這小小的政事堂內,形成了一種劍拔弩張的對峙。空氣中,彌漫著看不見的刀光劍影。
陸羽的出現,瞬間打破了這微妙的平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臣,中書舍人陸羽,拜見裴相,拜見諸位相公,拜見梁王殿下。”陸羽躬身行禮,不卑不亢。
“陸羽。”
裴炎終於睜開了眼睛,那雙看似渾濁的眸子,卻精光四射,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
“聽說,你方才在官署,將我等呈給陛下的奏疏,斥為……廢紙?”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舊臣一派的幾位宰輔,紛紛皺眉,麵露不悅。而武三思那邊,則爆發出毫不掩飾的嗤笑聲。
“哈哈哈,裴相,本王就說嘛,你們這些老家夥,整日裡之乎者也,寫的文章,原來在年輕人眼裡,連廢紙都不如!”武三思拍著桌子,滿臉的幸災樂禍。
裴炎沒有理會武三思的挑釁,他的目光,如同一把冰冷的刻刀,死死地鎖定在陸羽身上。
他沒有問罪,而是直接將陸羽推到了所有人的對立麵。這個問題,陸羽無論如何回答,都將陷入絕境。
承認,就是狂悖無知,目無尊長,當場就能被治罪。
否認,就是膽小怯懦,自食其言,方才在官署立起的威信,將瞬間崩塌。更何況,旁邊還站著一個失魂落魄的魏修作為人證。
這是一個死局。
上官婉兒站在殿門外,心不由自主地揪緊了。她看到陸羽被置於風口浪尖,竟生出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焦急。
陸羽抬起頭,迎上裴炎的目光,臉上依舊掛著那抹淡然的微笑。
“回裴相,臣確實說過類似的話。”
滿堂嘩然。
誰也沒想到,他竟敢當著裴炎的麵,直接承認!
“不過,”陸羽話鋒一轉,聲音清朗地回蕩在政事堂內,“臣說的不是奏疏本身是廢紙,而是這些奏疏所指向的那個方向,是一條走不通的死路。沿著一條死路去寫的錦繡文章,與廢紙何異?”
“放肆!”一名脾氣火爆的宰輔拍案而起,“黃口小兒,安敢在此妄議國是!我等為國分憂,為天下蒼生計,何錯之有?”
“張相公息怒。”陸羽對著那名宰輔,微微躬身,隨即朗聲道,“諸位皆是國之棟梁,忠心為國之心,日月可鑒。陸羽不敢質疑諸位的忠誠,隻想請教諸位一個問題。”
他環視全場,目光最終落回裴炎身上。
“諸位相公,今日所爭,無非是‘武氏封王,李氏不安’。你們想的,是如何限製武氏,安撫李氏。可你們想過沒有,陛下為何要冒著宗親反彈的風險,執意要給武家封王?”
武三思冷哼一聲,搶著答道:“這還用問?陛下聖明,知我武氏乃是陛下最可靠的臂助,自當恩寵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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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殿下說對了一半。”陸羽看都未看他一眼,繼續說道,“陛下需要臂助,但陛下更需要的,是安全。是一份讓她覺得,這天下,依舊牢牢掌握在她手中的安全感。”
“太子新立,相王殿下仁孝恭順,這固然是好事。但在諸位看來是‘李唐正朔得以延續’,在陛下看來,或許是‘自己百年之後,武氏一族可能被清算’的開端!”
“你們越是強調李氏的正統,越是請求陛下厚待宗親,在她聽來,就越像是在提醒她,她終究是個‘外人’,她今日的無上權威,不過是為李氏做嫁衣裳!”
“所以,她要給武家封王,給武家兵權,給武家彆人拿不走的富貴!她不是在獎賞武家,她是在給自己買一份心安!她要用武家的崛起,來平衡李氏宗親天然的法統優勢!她要讓這朝堂之上,有另一股足夠強大的力量,來時刻提醒太子,提醒李氏所有人,誰才是這天下的主人!”
陸羽的聲音,擲地有聲,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錐子,狠狠刺入在場所有舊臣的心底。
政事堂內,死一般的寂靜。
裴炎身邊的幾位宰輔,臉色煞白。他們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政治智慧,在這個年輕人麵前,竟顯得如此幼稚可笑。他們殫精竭慮,想要維護李唐的江山,卻從未真正站在武則天的角度,去思考過她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