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內,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弦,在陸羽話音落下的瞬間,被猛然撥動,而後“嗡”的一聲,徹底繃斷。
死寂,隻持續了短暫的一息。
隨即,整座大殿,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轟然炸開。
“荒唐!簡直是荒唐!”
第一個跳出來的,果不其然是方才被分派了後勤差事,正一肚子火氣的檢校左羽林軍將軍丘神績。他猛地轉身,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瞪著陸羽,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
“監軍?陸舍人,你可知‘監軍’二字,是用什麼寫成的?是用血!是用無數將士的性命和信任鑄就的!你一個從未聞過血腥味的白麵書生,也敢覬覦此位?”
他的聲音粗野而響亮,每一個字都帶著金戈鐵馬的煞氣,毫不留情地砸向陸羽。
“丘將軍此言差矣!”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武氏宗親的隊列裡傳來。說話的是武三思,他皮笑肉不笑地瞥了陸羽一眼,那眼神裡的嫉妒幾乎要化為實質,“陸舍人這可不是覬覦,這是為陛下分憂,是忠心耿耿啊!隻不過……這戰場之上,刀劍無眼,萬一陸舍人有個三長兩短,折了我大唐一位文壇麒麟,豈不可惜?依我看,陸舍人還是留在長安,為陛下草擬慰問將士的聖旨,更為妥當嘛!”
這番話看似在為陸羽開脫,實則陰損至極,句句都在譏諷他是個隻會耍嘴皮子的廢物,隻配躲在後方搖筆杆子。
不少文官聽了,都忍不住露出了幾分幸災樂禍的笑意。
“陛下!”魁梧如鐵塔的黑齒常之也出列了,他對著武則天一抱拳,聲如洪鐘,“末將並非信不過陸舍人。隻是軍中之事,千頭萬緒,號令傳遞,生死隻在頃刻之間。陸舍人並無軍旅經驗,驟然身居高位,恐難服眾。若因號令不暢,致使軍心浮動,那便是拿我大唐的國運開玩笑!請陛下三思!”
他的話,比丘神績的怒罵和武三思的譏諷,要沉重得多。
這是出自一位真正為戰局考慮的宿將之口,分量截然不同。
然而,給予陸羽最致命一擊的,還是那位被他舉薦為大元帥的程務挺。
程務挺緩緩出列,他沒有看陸羽,而是麵向禦階,神色凝重地沉聲道:“陛下,陸舍人方才所言‘殺、安、賞’三策,確乃安邦定國之良言,臣,深感佩服。”
他先是肯定了陸羽的功勞,讓眾人一愣。
隨即,他話鋒一轉,聲音變得無比嚴肅:“然,監軍之職,關乎三軍之命脈。其職能,不僅是監察,更是要在元帥與諸將意見相左,或戰局突變之時,做出最終裁決。此等重任,非大智大勇、深悉兵法、威望素著之重臣不能擔之。陸舍人年少英才,然其才在文,不在武。以文官監軍,本就於理不合,更何況是讓陸舍人去監臣與黑齒將軍、丘將軍之軍?此舉,非但不能讓三軍用命,反而會使將不知兵,兵不知將,上下離心,未戰先亂!”
程務挺這番話,有理有據,擲地有聲。
他將問題從陸羽“夠不夠格”,直接上升到了“會不會導致三軍大亂”的高度。
這已經不是質疑,而是警告了。
一時間,殿內群情激奮。
“程將軍所言極是!文武分治,乃祖宗之法,不可亂!”
“一個九品官,也想號令三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萬萬不可啊!此乃兒戲,此乃取亂之道啊!”
反對的聲浪,如潮水般一波接著一波,幾乎要將陸羽那單薄的身影徹底淹沒。他就像是狂風駭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可能被撕成碎片。
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倆,交換了一個得意的眼神。在他們看來,陸羽這次玩脫了,他太心急了,竟敢觸碰兵權這個最敏感的禁區,簡直是自尋死路。
太平公主的密旨,還安安靜靜地躺在陸羽的懷中。他甚至能感覺到那份絲帛的溫度,以及上麵承載的,那個女人對他“活下來”的期許。
他不能退。
就在這滿朝喧嘩,幾欲沸騰之際,一個蒼老而沉穩的聲音,壓下了一切嘈雜。
“肅靜!”
宰相裴炎,終於開口了。
他從隊列中走出,花白的胡須微微顫動,一雙渾濁卻精光四射的眼睛,先是掃過那些激動的將領,最後,落在了陸羽的身上。
那目光,像一把冰冷的錐子,似乎想刺穿陸羽的皮肉,看清他骨子裡的真實意圖。
“陛下。”裴炎對著武則天深深一揖,蒼老的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老臣以為,程將軍與諸位大臣所言,皆是肺腑之言。國朝自有法度,軍國大事,豈能因一人之言而輕改?以文官監軍,前所未有;以九品之身,節製三軍大將,更是聞所未聞。此例一開,綱紀何存?法度何在?將來朝堂之上,豈非人人皆可憑三寸不爛之舌,妄議兵權,動搖國本?老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另擇良將,以安軍心,以穩社稷!”
他直接將此事定性為“動搖國本”,並且巧妙地將責任推給了武則天,用“收回成命”四個字,暗示陛下已經做了錯誤的決定,需要懸崖勒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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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是臣子對君王,最嚴厲的勸諫。
大殿之內,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