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依舊,月華如霜。
軒外的哭聲漸漸止歇,隻剩下輕微而壓抑的抽噎,像一隻受了傷卻又極力想表現出堅強的小獸。
陸羽沒有動,也沒有出聲催促。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給了她足夠的時間與空間,去收拾那一地破碎的驕傲與狼藉的情緒。他知道,對於阿史那·朵顏這樣的人來說,讓她在人前儘情宣泄,比任何安慰的言語都更加有效。
不知過了多久,那蹲在地上的身影終於動了。
朵顏緩緩地站了起來,她沒有去擦拭臉上的淚痕,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眸子,在月光下顯得異常清亮,像雨後草原上的天空。她就那樣直直地看著陸羽,目光裡沒有了先前的挑釁與試探,也沒有了方才的悲傷與脆弱,而是一種混雜著迷茫、震撼、以及一絲……蠻不講理的委屈。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開口的第一句話,卻出乎陸羽的意料。
“你……賠我。”
“嗯?”陸羽微微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你賠我!”朵顏的音量提高了幾分,像是在給自己壯膽。她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哭得紅腫的眼睛,又指了指心口的位置,“你把我弄哭了,還把我這裡……弄得一團糟。按照我們草原上的規矩,誰弄壞了彆人的東西,就得賠。”
這番邏輯,堪稱清奇。
陸羽幾乎要被她氣笑了。他看著她那副明明心裡已經掀起驚濤駭浪,卻偏要擺出一副“我是債主你欠我”的倔強模樣,心中那點因為算計而產生的微妙情緒,瞬間煙消雲散。
這哪裡是什麼草原妖花,分明就是一頭還沒長大的小母狼,被人踩了尾巴,疼得嗷嗷叫,卻還要齜著牙,假裝自己很凶。
“那……公主想要在下如何賠償?”陸羽順著她的話,饒有興致地問道。
“我……”朵顏被他問得一噎,她自己也沒想好。她隻是本能地不想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情緒交鋒中,讓自己顯得太過被動。她咬著嘴唇,目光在陸羽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後,落在了他剛剛彈過的那張古琴上。
“你……再彈一遍。”她命令道,語氣卻不自覺地軟了下來,“就彈剛剛那首,《天山謠》。”
“公主想聽,在下自當遵命。”陸羽沒有拒絕,重新在石桌前坐下。
他沒有問她為何知道曲名,也沒有問她想聽到什麼程度。他隻是抬起手,將那段熟悉的旋律,再一次從指尖流淌而出。
這一次的琴聲,與方才又有所不同。
如果說第一遍是精準的複刻與共鳴,是為了敲開她心防的回應。那麼這第二遍,則多了一絲安撫與引導的意味。琴聲不再那般高亢激昂,而是變得舒緩、悠遠,像母親哼唱的搖籃曲,又像情人間的低語。
朵顏沒有再哭。
她赤著腳,一步步地走進了敞軒,在那張冰冷的石凳上,就在陸羽的對麵,緩緩坐下。
她雙手托著下巴,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
看著他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飛,看著他專注而溫和的側臉,看著月光在他身上鍍上的一層淡淡的光暈。
她忽然覺得,長安的夜,似乎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
“為什麼?”朵顏終於問出了那個盤桓在心底最深處的問題,“你為什麼會彈我們的歌?為什麼……能聽懂?”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確定的顫抖,生怕得到的答案,會打破此刻這宛如夢境般的氛圍。
陸羽抬起眼,目光清澈地迎上她的注視。
“因為風。”
“風?”
“嗯。”陸羽點頭,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信服力,“我聽見了公主琴聲裡的風。那陣風,從天山而來,越過戈壁,吹過草原。它告訴了我,關於雄鷹、篝火和星空的故事。我隻是……把風告訴我的故事,用我的琴,又講了一遍而已。”
這是一個近乎神棍的回答,荒誕不經,卻偏偏是此刻的朵顏,唯一能接受,也最願意相信的答案。
是啊,除了神跡,除了天意,還有什麼能解釋眼前這匪夷所思的一切?
他不是偷學,也不是窺探。
他是風的使者,是長生天派來,聽懂她心聲的人。
這個念頭一旦在心中生根,便如草原上的野草,瘋狂地滋長。她看著陸羽的眼神,徹底變了。那裡麵,敬畏、好奇、親近、依賴……種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最終,都化作了一種滾燙的、不加掩飾的占有欲。
“那句詩……”她又想起了什麼,“你剛剛念的那句詩,叫什麼?”
“‘萬裡不惜死,朝得聞國音’。”陸羽重複了一遍。
“朝……得……聞……國……音……”朵顏一個字一個字地跟著念,發音生澀,卻異常認真。她將這七個字,在唇齒間反複咀嚼,仿佛要將它們深深地烙印進靈魂裡。
她忽然站起身,在陸羽錯愕的目光中,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心,帶著草原兒女常年騎射留下的薄繭,卻滾燙得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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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我!”她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教我寫這句詩!”
“在這裡?”
“就在這裡!”
陸羽無奈,隻能任由她拉著自己。軒中沒有筆墨,朵顏卻像是認準了死理,四下張望,最後目光定格在了一旁的池塘裡。
她鬆開陸羽,跑到池塘邊,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些清冽的池水,然後又跑回來,不由分說地將陸羽按回到石凳上,自己則蹲在他麵前,仰著頭,用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看著他。
“寫。就在這石桌上寫。”
陸羽看著她這副執拗又可愛的模樣,心中微軟。他伸出手指,同樣沾了些她指尖帶來的水跡,在那光滑的石桌上,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
萬。
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