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風殿內,燭火跳躍,將女帝深邃的鳳目映照得明明滅滅。
那枚焦黑的、指甲蓋大小的殘片,靜靜地躺在她白皙的掌心,像一個詭異的符咒。
內衛都知跪伏於地,連呼吸都仿佛要凝固。他知道,這殘片上的任何一個字,都可能掀起滔天巨浪。
武則天的目光,死死鎖在那三個殘存的字跡上。
……殺……裴炎……
裴炎。
一個早已化為塵土的名字,一個曾讓她寢食難安、最終卻被她親手送入墳墓的政敵。
陸羽,在她最嚴密的監視之下,焚毀的機密手稿裡,竟然寫著要去刺殺一個死人?
荒謬!
武則天的第一反應是荒謬絕倫。緊接著,一股被戲耍的薄怒湧上心頭。
但她是誰?她是武則天。是於萬千陰謀詭計中殺出血路,登上權力之巔的女人。那股薄怒隻持續了一瞬,便被一種更為複雜的情緒所取代。
她像是忽然想通了什麼,緊繃的嘴角,竟緩緩勾起一抹極淡的、玩味的弧度。
她明白了。
這一切,都是演給她看的。
陸羽知道有人在監視他。他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呈報上來。
所以,他抄寫《禮記》,是告訴她,我守規矩。
他與上官婉兒保持距離,是告訴她,我知避嫌。
他焚毀手稿,更是這場大戲的最高潮。他用一種近乎挑釁的、卻又讓人抓不到任何把柄的方式,告訴她:陛下,你的網,我看見了。
而這張網裡,我這條魚,是忠於你的。你看,我連做夢都想著為你鏟除舊敵,哪怕他已經死了。
這是一種何等高明的自辯!
他沒有喊冤,沒有辯解,更沒有反抗,隻是用一個荒誕不經的行為藝術,四兩撥千斤地化解了她所有的【猜疑】與【警惕】。
他不僅在向她表忠心,更是在不動聲色地展現他的智慧與膽魄。
一個臣子,若是蠢笨,她用著不順手。
一個臣子,若是懦弱,她用著不安心。
而陸羽,聰明,膽大,偏偏又將這份聰明與膽大,用在了向她“撒嬌”和“邀寵”上。
“嗬……”
一聲極輕的、意味深長的笑聲,從女帝的喉間溢出。
跪伏的內衛都知身子一顫,冷汗瞬間浸濕了內衫。他從未聽過陛下發出這樣的笑聲,那裡麵有欣賞,有無奈,甚至還有一絲棋逢對手的愉悅。
“陛下……”
武則天將那枚殘片隨手丟進一旁的香爐,看著它化為青煙,嫋嫋升起。
“退下吧。”她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內衛府的人,最近也辛苦了。讓他們都撤回來,好生歇著。帝師府,不需要那麼多眼睛盯著。”
內衛都知猛地抬頭,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撤……撤回來?陛下竟然就這麼輕易地,撤銷了對帝師的監視?
“怎麼,朕的話,你沒聽清?”武則天的聲音冷了下來。
“奴婢遵旨!奴婢遵旨!”
內衛都知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出了大殿,心中對那位年輕帝師的敬畏,已然攀升到了頂點。
能讓女帝布下的天羅地網主動收回,這位陸帝師,手段簡直通神!
大殿之內,重歸寂靜。
武則天緩緩靠回軟榻,鳳目微闔,喃喃自語:“陸羽啊陸羽,你這出戲,演得不錯。就是不知道,朕的這些好侄兒們,能不能接得住你的下一場戲。”
……
數日後,洛陽城的天,變了。
隨著大周王朝的正式建立,武氏一族,一夜之間雞犬升天。
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等人,被加封為親王,食邑萬戶,府邸的規製,幾乎與東宮太子無異。其餘武氏族人,無論才乾品行,皆被授予高官顯爵。
一時間,洛陽城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武家的車馬。那些新晉的國戚們,穿著簇新的官袍,帶著滿臉的倨傲,在街上橫衝直闖。曾經低眉順眼的武家子弟,如今鼻孔朝天,看誰都像是在看一隻可以隨意踩死的螻蟻。
百姓敢怒不敢言,百官則紛紛避讓。
這股由裙帶關係催生出的濁流,正以驚人的速度,侵蝕著新王朝的根基。
這一日,陸羽下朝之後,乘坐著他那輛半舊不新的馬車,返回帝師府。
車行至天津橋,前方忽然一陣騷動,道路被完全堵死。
隻見一列極為奢華的車隊,正耀武揚威地停在橋中央。為首的是一匹通體烏黑、無一根雜毛的西域寶馬,馬上端坐著一個三十餘歲的華服男子,麵容陰柔,眼神輕浮,正是新封的梁王,武三思。
他的身後,跟著數十名家將,個個凶神惡煞,將過往的行人和車馬,粗暴地推搡到兩旁。
“讓開!都讓開!梁王殿下駕到,爾等賤民,還不速速跪迎!”
一名管家模樣的奴才,正捏著嗓子尖叫,手中的馬鞭毫不客氣地抽在一個躲閃不及的老翁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