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府的車駕,與梁王府的浮誇、東宮的蕭索截然不同。它停在那裡,便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靜默,卻充滿了力量感。
陸羽走下馬車,看著眼前這座規製宏偉的府邸,門前兩座巨大的石獅子,在夕陽的餘暉下,被鍍上了一層暗沉的金色,顯得威嚴而深不可測。
“帝師大人,王爺已在書房等候多時。”那管家躬身引路,態度恭謹,卻又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疏離。
一路行來,府內亭台樓閣,錯落有致,仆從往來,井然有序,卻又人人屏息靜氣,不敢高聲。這裡沒有武三思府上的喧囂與酒氣,反而透著一股子文雅之下的森然。
書房內,檀香嫋嫋。
魏王武承嗣換下了一身華服,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寬袖常服,正臨窗而立,負手看著窗外一叢修竹。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來,臉上掛著一抹溫和的笑意,仿佛一個正在等候老友的儒雅士人。
“陸帝師,請坐。”他伸手示意,姿態從容。
陸羽行了一禮,坦然落座。他知道,今夜這場所謂的“一見如故”,實則是一場鴻門宴,桌上沒有刀斧手,言語間卻可能招招致命。
“今日在洛水之濱,本王見帝師風采,心中甚是欽佩。”武承嗣親自為陸羽斟上一杯茶,茶香清冽,“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膽識與才學,難怪能得陛下青睞。”
“魏王殿下謬讚了。”陸羽接過茶杯,“下官不過是做了分內之事,不敢居功。”
武承嗣笑了笑,那雙深邃的眼睛裡,看不出喜怒:“分內之事?嗬嗬,陸帝師這個‘分內’,可比旁人的‘分外’,要精彩得多。天津橋上,一己之力,扭轉輿論,既懲了酷吏,又為陛下收攏了民心,高明。”
他這是在點明,他看穿了陸羽那日的全部操作。
陸羽神色不變,隻是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下官隻是覺得,大周的顏麵,陛下的威儀,不該被一些宵小之輩所玷汙。至於民心,那是陛下仁德所致,與下官無關。”
他將一切功勞都推給了武則天,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武承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輕響,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陸帝師是個聰明人,本王也就不繞彎子了。”他終於收起了那副溫和的麵具,神色變得嚴肅起來,“你今日在宴上,故意挑起三思那件袍子的話頭,所為何事?”
來了,正題來了。
陸羽放下茶杯,臉上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惶恐與歉疚:“殿下明鑒!下官今日之舉,實乃無心之失!下官初入朝堂,對許多規矩禮製尚不熟悉,隻覺那‘霞光紫’顏色好看,便多嘴問了一句,萬萬沒想到竟會觸犯禮製,險些連累了梁王殿下。下官心中,實在是惶恐不安。”
他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配合著那副俊朗儒雅的麵容上流露出的“懊悔”,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年輕官員,說錯話後的真情流露。
武承嗣盯著他,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一絲破綻。
然而陸羽的表情管理早已是大師級彆。
武承嗣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隻是那笑意未達眼底:“無心之失?嗬嗬,一個無心之失,就讓三思當眾下不來台。陸帝師這‘無心’二字,用得可真是精妙。”
“殿下說笑了。”陸羽苦笑道,“下官回來的路上,越想越後怕。梁王殿下乃是陛下的至親,今日因我一言受窘,若是在陛下麵前告我一狀,下官這頂烏紗帽,怕是戴不穩了。”
他話鋒一轉,將話題引向了自己想要的方向。
“說起來,下官近日整理內廷宗卷,看到一些關於‘四海通’錢莊的彈劾奏本,心中也是頗為梁王殿下擔憂。”陸羽皺起眉頭,一副真心實意為武三思操心的模樣,“梁王殿下性情爽直,不拘小節,可這錢莊之事,牽連甚廣。尤其是那樁強行吞並‘紫雲坊’的案子,禦史台那邊,言辭激烈,都說他這是與民爭利,壞了我武氏一族的清譽啊!”
他刻意加重了“我武氏一族”這幾個字。
武承嗣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
陸羽仿佛沒有察覺,繼續自顧自地“擔憂”道:“下官人微言輕,不敢多言。可魏王殿下您是武氏的宗長,德高望重。梁王殿下這般行事,長此以往,怕是會影響到陛下的大計。陛下欲開創萬世基業,最重法度與民心。若是我武家子弟自己就帶頭破壞法度,欺壓百姓,這讓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如何看待我們武家?”
這一番話,說得是冠冕堂皇,字字句句,都是站在武則天和整個武氏家族的立場上。
他將武三思的個人行為,上升到了危害整個家族利益,甚至動搖武則天統治根基的高度。
這頂帽子,扣得不可謂不大。
更陰險的是,他這番話,是說給武承嗣聽的。
言下之意,你武承嗣作為武家長兄,難道就要眼睜睜看著武三思這個蠢貨,把整個家族都拖下水嗎?你難道就不想做點什麼,來維護家族的“清譽”,來為陛下“分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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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承嗣何等人物,立刻就聽懂了陸羽的弦外之音。
他看著陸羽,眼神變得複雜起來。這個年輕人,比他想象的還要可怕。他不是一柄隻知劈砍的利刃,而是一把能於無聲處割斷敵人喉嚨的手術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