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笙那句從始至終的餘音,仿佛凝成了有形的絲線,在宴客廳雕梁畫棟的藻井間纏繞不去。侍者提著鎏金銅壺上前添茶的水聲、遠處隱約傳來的辭舊迎新的爆竹聲,此刻都成了這詭異寂靜裡微不足道的背景音,反而將那份無聲的暗湧襯托得愈發清晰。
林舒安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方才被觸碰的指尖上,那裡似乎還頑固地殘留著屬於另一個人的體溫——一種乾燥的、穩定的、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的溫熱。這感覺陌生得讓她心悸,卻又奇異地令人安心。
她下意識地用拇指指腹輕輕摩挲著那處皮膚,這個無意識的動作,既像是在試圖驅散那份擾人心緒的異樣,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珍藏那份轉瞬即逝的接觸。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四麵八方投射來的目光,探究的、訝異的、了然的,甚至還有幾道從二房方向射來的、帶著隱隱淬毒般的敵意。
她端起麵前那隻仿宋影青瓷杯,借著一縷嫋嫋升騰的茶煙熱氣,恰到好處地掩飾自己微微發燙的臉頰和耳根。上好的明前龍井入口,此刻卻品不出往日的清甜甘洌,隻覺得滿口都是方才那驚心動魄對話的餘韻,帶著一絲微澀,卻又隱隱回甘。
主位上,爺爺林正華緩緩捋了捋花白的胡須,動作慢而沉穩。那雙閱儘世情、洞察人心的眼睛裡,先是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欣慰——像是園丁終於看到精心培育的花苞綻放出應有的風姿。
但那欣慰轉瞬即逝,隨即又沉入深潭般的平靜與莫測之中。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向任何一個特定的人,隻是用布滿歲月痕跡的手,穩穩地拿起麵前那隻小巧的景德鎮釉裡紅酒杯,向著顧懷笙的方向,幅度極小卻意義明確地微微示意,然後從容不迫地仰頭飲儘。
這個看似尋常的飲酒動作,在此時此刻,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讓在座所有一直暗中關注著他反應的明眼人心頭都是劇烈一震——這不僅僅是對顧懷笙解圍行為的感謝,更是一種無聲的、分量極重的認可,甚至可以說是對某種可能性的默許。坐在他下首的幾位族老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奶奶溫靜嫻則始終保持著那份江南女子特有的、如水般柔和的溫婉笑容,仿佛周遭所有的暗流都與她無關。她伸筷,精準地夾起一塊做成精致荷花形狀、酥皮層次分明的點心,輕輕放到林舒安麵前那個同樣精致的青花瓷小碟裡,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安安,嘗嘗這個,廚房裡新式的樣式,餡料用的是你喜歡的桂花蜜。她的語氣如此自然平常,仿佛剛才那場不見刀光劍影、卻足以改變家族力量格局的交鋒從未發生。
然而,在她垂下那帶著細密笑紋的眼瞼,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那枚通透的翡翠鐲子上時,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如同經過千萬次打磨的玉石般溫潤卻堅硬的銳利,卻如同投入古井的一顆小石子,激起了隻有最細心、最了解她的人才能捕捉的微小漣漪。她安撫地、極其輕柔地拍了拍林舒安的手背,那動作帶著長輩的慈愛,更帶著一種曆經風雨後沉澱下來的、能定人心的沉靜力量。
對麵,二叔林武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針紮了一般。他強自擠出的笑容僵硬地掛在嘴角,顯得分外勉強。他幾乎是有些失態地端起麵前的酒杯,猛地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茅台酒液灼燒著他的喉嚨,卻絲毫壓不住心頭翻湧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與前所未有的難堪。
他處心積慮營造的局麵,他試圖用來打壓長房氣焰、並借此向顧懷笙示好的算計,竟被自己一向瞧不上的、溫吞懦弱的侄女,和這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顧家小子,用這樣一種近乎羞辱的方式輕易打破!
他放在厚重桌布下的手緊緊攥成了拳,因為過度用力,指節泛出青白色,修剪整齊的指甲幾乎要深深嵌進掌心的皮肉裡,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坐在他身旁的陳萍,臉色更是陣青陣白,變幻不定。
她精心描畫的眼線因為眼眶不受控製地泛紅而顯得有些暈染開來,透出幾分狼狽。她死死地盯著林舒安,那眼神複雜得像是淬了毒的匕首,既有算計落空的惱怒,有對那驚人宣言的震驚,更有一種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小輩如此反擊所帶來的、深入骨髓的羞辱感和怨憤。
她塗著豔色口紅的嘴唇張了張,喉嚨裡發出一點細微的咕噥聲,似乎還想不顧一切地說些什麼來找回場子,卻被身旁的林武在桌下用更大的力道、幾乎是凶狠地按住了手臂。一股尖銳的疼痛傳來,讓她瞬間清醒了幾分,隻得極度不甘地、悻悻然彆開臉,豐滿的胸口因為壓抑著怒氣而劇烈地起伏著,扯得身上那件昂貴蘇繡旗袍的盤扣都似乎緊繃了起來。
大哥林書鑫一直緊繃如石刻般的下頜線,此刻終於幾不可察地緩和了些許。他看向林舒安的目光裡,帶著毫不掩飾的讚許,甚至還有一絲“吾家有妹初長成”的欣慰與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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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穩地舉起自己麵前的酒杯,隔著擺放著精美冷盤和熱菜的紅木圓桌,向著顧懷笙的方向,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雖然他的臉上依舊沒什麼明顯的笑容,維持著慣常的沉穩,但那雙向來冷靜理智的眼眸裡,已然褪去了最初的審視與戒備,多了幾分基於剛才那場“合作”而產生的、近乎盟友般的凝重認可。
而始終仿佛置身事外、作壁上觀的林書辰,不知何時已從隨身的帆布包裡拿出了他那台頗有些年頭的徠卡6膠片相機。他微微側身,借著給旁邊堂弟遞東西的動作作為掩護,鏡頭在無人注意的角度,悄然對準了席間的眾生相,手指輕巧地調整著焦距和光圈,無聲地按下了快門——爺爺舉杯時那蘊含千鈞的沉穩,奶奶垂眸時那深不見底的智慧,二叔二嬸臉上那壓抑不住、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怒意,大哥釋然點頭時那微妙的認同,以及……他那妹妹白皙側臉上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如同晚霞般的緋紅,和顧懷笙看似平靜無波、線條冷硬的側影之下,那雙深眸中翻湧的、幾乎要衝破冰封的暗流……他嘴角那抹慣常的、玩世不恭的笑意不禁加深了幾分,覺得今年這頓看似尋常的年夜飯,其間的波瀾詭譎與人心向背,真是比他在世界各地看過的任何一部頂級戲劇都要精彩、都要耐人尋味。這些瞬間,或許在未來某個關鍵時刻,會成為極具價值的注腳。
宴席在一種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微妙氣氛中艱難地繼續著。表麵的觥籌交錯、言笑晏晏,如同匠人精心修補過的瓷器表麵,很快重新覆蓋遮掩了方才那驚心動魄的裂痕與波瀾。但席間的每一個人,從主位到末座,心裡都如同明鏡一般清楚,有些東西,自那一刻起,已經徹底不一樣了。
林舒安偶爾抬頭,目光總會不經意地、精準地撞上顧懷笙投來的視線。他的眼神依舊深邃得如同子夜的寒潭,難以窺測其底,但之前那層密不透風的、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堅冰,似乎被剛才那場交鋒鑿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偶爾會從中閃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捕捉的、卻足以讓她心跳驟然失序的東西——或許是欣賞,或許是探究,或許,還有彆的什麼。
她不再像最初那樣下意識地回避他的目光,而是開始學著奶奶那樣,用波瀾不驚的、平靜溫和的完美表象,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內心那片正在洶湧澎湃、浪潮迭起的陌生海域。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今日這番看似被逼無奈、實則暗藏鋒芒的舉動,無異於在家族這潭看似平靜無波、實則暗礁遍布的深水裡,投入了一塊足以改變流向的巨石。往後的路,恐怕再也無法回到從前那種被精心嗬護、看似風平浪靜的溫室時光了。
然而,當她不經意間再次感受到指尖那若有似無的殘留溫度,當耳邊再次回響起那句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從始至終”,一股陌生的、灼熱的、前所未有的勇氣,竟如同初春破土的筍尖,頑強地從心底那片被震動過的土壤中生長出來。
風已起於青萍之末,浪將成於微瀾之間。她,林舒安,願做那看清風向、禦風而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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