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龍開幕前一周,展覽中心徹底褪去了工地的喧囂,化身為一處與時間縝密賽跑的靜謐戰場。巨大的挑高空間裡,塵埃在從高窗斜射進來的光柱中緩慢浮沉,仿佛連空氣都屏住了呼吸。往日空闊的回響被各種精心控製的聲音取代:定製展櫃落地時與地板接觸的沉悶微響,工人穿著軟底鞋搬運大型裝置時謹慎的步履聲,工程師調試燈光控製係統時指尖敲擊鍵盤的細碎噠噠,以及所有人下意識壓低了嗓音的、簡短的交流。這裡的一切,都在為即將到來的盛大亮相,進行著最後、也是最精密的校準。
林舒安與顧懷笙的身影,如同巡視領地的君主,頻繁地出現在這片日漸充盈、煥發著獨特氣質的藝術之境。他們之間,一種超越言語的默契,正在這靜謐的緊張感中悄然滋生。
巨大的《秋山蕭寺圖》高清複刻長卷被小心翼翼地懸掛在主展牆之上。兩名工人調整著鋼絲繩,卻在對最終高度進行微調時顯露出一絲遲疑,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幾米開外的林舒安。
她靜靜地站在那裡,雙臂自然垂落,目光如尺,丈量著畫作頂端與天花線的距離,以及畫幅底部與觀眾平均視平線的關係。差了點什麼……一種微妙的壓迫感?還是未能完全展現畫中群山應有的“可遊可居”之感?是了,畫心需要再提升一點,讓那雲霧繚繞的山巔更顯飄渺,也讓觀者需微微仰視,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種對畫中意境的敬畏與向往。這個念頭在她腦中清晰成形,她微微蹙起眉頭,紅唇輕啟,正準備開口——
身旁,一個沉靜卻不容置疑的聲音已率先響起,打破了短暫的凝滯:
“再升高三公分。”
是顧懷笙。
工人立刻依言調整。當畫作穩穩地定格在新的高度時,一種奇妙的和諧感瞬間降臨——畫作與整個空間的尺度比例達到了完美的平衡,它不再是牆麵上的一幅裝飾,而是成為了空間不可分割、甚至主導空間氣韻的靈魂所在。
她訝異地側過頭,望向身旁的男人。他依舊維持著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裡的隨意站姿,目光沉靜地凝視著調整後的畫作,側臉線條在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冷峻。他怎麼會……?而且精準到“三公分”?
似乎察覺到她的注視,他並未轉頭,隻是唇角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聲音平淡無波,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視覺重心需要與入口形成對景,吸引視線深入。”
一句話,如同鑰匙,瞬間打開了林舒安心中的鎖。對景!正是如此!她考慮的更多是畫作本身的呈現與觀者的微觀感受,而他,則站在整個空間動線和宏觀體驗的角度。兩者的思考維度不同,卻在最終落點上不謀而合,甚至他的補充讓她對整體布局的理解更深了一層。
一種難以言喻的共鳴,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她心湖中漾開圈圈漣漪。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弦被輕輕撥動,發出隻有他們二人能感知的微震。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將那份驚訝與了然妥帖地收斂起來,隻化作一個微不可察的點頭。
“虛實借景”裝置區,技術總監正帶著兩名助手,對那麵特製的鏡麵屏幕複合裝置進行最後的角度微調。反射麵與後方《天際線》攝影作品之間的夾角需要極其精確,才能實現林舒安構想中那種“無意間一瞥”的驚豔與“轉身凝視”的震撼。然而,幾次調試,總感覺差了毫厘,未能達到理想中那種虛實無縫交融、又保有各自獨立氣場的狀態。
“林顧問,您看這個角度……”技術總監有些為難地看向林舒安。
林舒安沒有說話,她緩步上前,停在預設的最佳觀展位點。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緩緩睜開,試圖徹底沉浸到未來觀者的角色中。她伸出手指,並非觸碰任何實物,而是優雅地在空中虛擬出一條視線軌跡——從凝望《秋山蕭寺圖》,到眼波自然流轉,再到餘光捕捉鏡麵,最後視線完全轉向……
顧懷笙站在她斜後方不遠處,沉默地觀察著。他的目光銳利,先是落在她專注的側影和那在空中輕盈劃動的手指上,隨即轉向鏡麵中不斷變化的影像,最後又落回她的背影。他注意到她微微偏頭的角度,以及在她視線轉換過程中,那微不可查的、因未能達到完美契合而產生的一絲幾不可見的凝滯。
就在技術總監準備再次嘗試時,顧懷笙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確定:
“按林顧問感知的路徑,反向微調0.5度。”
技術總監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立刻示意助手進行極其精細的調整。當反射麵被極其微小地移動後,奇跡發生了——鏡麵中的都市輪廓不再與古畫山水生硬疊加,而是如同從古畫意境中自然生長出來,又獨立其外的現代幻影。古畫的“虛”與城市的“實”在那一瞬間達到了完美的臨界點,既交融對話,又界限分明,產生了強烈的哲學張力與視覺衝擊。
他的目光從完美呈現效果的鏡麵上移開,落回到林舒安臉上。她正望著裝置,眼中閃爍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和滿足的光彩,如同孩童見到了最心儀的寶物。那光芒太過耀眼,竟讓他冷硬的心房也似乎被輕輕觸動了一下。他看到她轉過頭來,望向自己,那眼神裡充滿了探尋與一種……被理解的震動。
他迎著她的目光,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但若有人足夠細心,便會發現他那總是緊抿的唇角線條,似乎柔和了微不足道的一絲。而在他深邃的眼眸最底層,一抹極淡、幾乎無法捕捉的激賞流光,如流星般倏忽閃過,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連續數日身處這“靜謐的戰場”,顧懷笙習慣性籠罩周身的冰冷氣息,在她一次次精準無比的專業判斷、以及對美學極致追求的執著麵前,正如初春的河冰,被持續而溫和的暖流衝擊,悄然裂開無數細密的縫隙。他依然惜字如金,掌控全局,但對她提出的方案,否決的次數明顯減少,取而代之的是更長時間的傾聽,以及更傾向於讓她獨立決策的空間。
他甚至開始習慣,在做出某些涉及美學和觀眾體驗的決策前,會下意識地先尋找她的身影,捕捉她的反應。這種依賴細微而隱蔽,卻真實地存在著,如同藤蔓,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然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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