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數日高強度的神經緊繃,終於在布展主體工作告一段落後,得以稍稍鬆弛。顧懷笙吩咐周謹在顧氏大廈附近一間極負盛名、注重會員隱私的懷石料理店預留了包廂。這既是對連日辛苦的犒勞,更像是一場戰前非正式的複盤會議,隻是環境從燈火通明的展廳,換成了幽玄靜謐的和室。
包廂名為“月影”,極儘日式美學之精髓。淺色調的樟子紙移門,將外界的喧囂徹底隔絕。一盞低矮的紙質行燈散發著昏黃溫暖的光暈,映照著原木餐桌清晰的木紋。牆壁上掛著一幅寥寥數筆的墨竹,意境清遠。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榻榻米草香、以及從料理台隱約傳來的檜木與高湯的香氣。這裡的一切,都讓人不由自主地放緩呼吸,心神沉澱。
林舒安跪坐在柔軟的座墊上,背部依舊保持著自然的挺直,連日的疲憊在這樣靜謐的氛圍裡悄然浮現,卻被一種完成階段性目標的充實感所衝淡。她看著顧懷笙熟練地用熱毛巾擦拭手指,動作優雅而精準,與他處理工作時如出一轍。
晚餐在沉默中開始,身著素色和服的女將無聲地呈上前菜——一隻精巧的琉璃碗,盛著透明的高湯凍,其中懸浮著當季的蔬菜與一枚小小的海老,宛如一幅微縮的庭院景觀。
幾道精致的料理過後,話題在短暫的靜默後,還是自然而然地滑向了即將到來的沙龍。林舒安談起最終確定“虛實借景”方案時,引用了《園冶》,但此刻心神放鬆,思緒飄得更遠。
她用小銀勺輕輕攪動著茶碗蒸,目光有些悠遠,仿佛透過氤氳的熱氣,看到了更久遠的時光。“其實,最早讓我對‘空間敘事’產生朦朧概念的,並非計成,而是更早的蘇軾。”她的聲音比在會議室裡柔和許多,帶著一絲回憶的恍惚,像是在分享一個珍藏已久的秘密。
“他評王維,‘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她引用這句千古名句時,語調帶著一種天然的韻律感,目光轉向顧懷笙,眼中閃爍著純粹的光,“那時我就在想,詩與畫的界限尚且可以如此模糊,互相滲透,那麼空間呢?我們創造的這個展覽空間,是否也能如此?它不應僅僅是懸掛畫作、放置展品的容器。”
她微微前傾身體,語氣裡帶上了一種熱忱的探求欲,這是剝離了顧問身份後,屬於她本真的好奇與執著。
“我希望它本身也能成為一首詩,一幅畫。通過光影、路徑、材質的組合,去引導觀者的情緒,去暗示一種觀看的方式,甚至……去激發他們完成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那部分意境。就像王維的詩畫,留白處,才是意境生發之所。”
她說完,似乎才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忘情,臉頰微赧,低頭抿了一口清茶。
顧懷笙執箸的手在空中幾不可查地停頓了一瞬,隨即自然落下,夾起一片鮪魚大腹。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她臉上,沒有打斷,隻是靜靜地聆聽。他看到的不是一個在壓力下竭力證明自己的合作者,也不是一個需要他庇護的聯姻對象,而是一個靈魂深處真正被文化之美觸動、並渴望將其傳遞出去的純粹個體。這種不摻雜功利心的熱愛與靈思,在他所處的、每分每秒都在權衡利弊的世界裡,如同荒漠甘泉,罕見得令人心驚。
他沒有立刻回應,而是細嚼慢咽地將那片油脂豐腴的魚肉吃完,用餐巾拭了拭嘴角,才抬眸看她。那眼神深處慣有的冰封似乎融化了一角,流露出一種罕見的、近乎探究的專注。
“嗯。”他應了一聲,低沉而平穩。這不是敷衍,而是表示他在認真思考,並允許她繼續的明確信號。
包廂內再次陷入短暫的安靜,隻有庭院竹筒敲石傳來的清脆“篤”聲,規律而空靈。
過了一會兒,他竟罕見地主動提起了話題,語氣平淡,卻透露出不尋常的信息量:
“顧氏早年的收藏策略,更側重器物本身的市場價值與稀缺性,重器,而輕其承載的文脈。”他晃動著手中小巧的清酒杯,目光落在澄澈的酒液上,仿佛在審視顧家過往的收藏史。“近五年,才開始係統性地梳理藏品背後的源流、故事,以及它們在整個文化譜係中的位置。”
這並非他需要向她解釋的事情。這更像是一種……分享。一種將她劃入某個認知圈層的無意識行為。他或許自己都未察覺,在這私密的、脫離了工作場景的空間裡,他麵對她時,那層商業巨子的鎧甲,正出現細微的鬆動。他看到了她的“道”,並願意讓她窺見一絲顧家在這條“道”上的摸索與轉變。
這番對話之後,晚餐的氣氛變得更加緩和。他們依然會討論沙龍的具體細節,比如某個區域是否需要增加休息座椅,或者媒體導覽的節奏把控,但言辭間的公事公辦意味淡了,多了一份基於共同目標的商討意味。
當女將端上作為尾聲的靜岡蜜瓜與抹茶時,林舒安感到一種久違的鬆弛。她偷偷打量了一眼對麵的男人,他正微微頷首品嘗著蜜瓜,側臉在燈影下少了幾分平日的淩厲,多了幾分沉靜。
這一刻,他們不再是單純的甲方與顧問,聯姻的雙方。他們像是兩個在探索同一條道路的旅人,偶然在此歇腳,交換著彼此對前方風景的見解。
而這頓晚餐,也成了風暴來臨前,最後一段真正稱得上寧靜與和諧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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