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幾句，林小偉和林小滿走到墓碑前。照片上的父母還很年輕，父親笑容溫和，母親眉眼溫婉，目光仿佛穿透時光，溫柔地注視著眼前的一雙兒女。
林小偉默默地將帶來的供品一一擺好。蘋果、橘子、還有母親生前愛吃的柿餅。他點燃香燭，火苗跳躍著，映亮了他沉靜的側臉。青煙嫋嫋升起，帶著紙錢燃燒的獨特氣息。
“爸，媽，”林小偉的聲音不高，在寂靜的墓園裡卻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平和的敘述感，“我和小滿，還有薇薇來看你們了。”
“我上大二了，成績還行，沒掛科。也一直在打工，學費生活費都能顧上，你們彆擔心。小滿上高一了，學習……嗯，馬馬虎虎吧，不過她挺努力的。”他說著，嘴角甚至微微彎了一下，像是在說一件日常的小事，“就是有點皮，總惹我生氣，不過比以前懂事多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薇薇……她人很好，對我和小滿都特彆好。你們放心。”
輪到林小滿了。她往前湊了湊，蹲在墓碑前，臉上忽然綻開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聲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鳥鳴：
“爸！媽！告訴你們哦，我哥現在做飯可好吃啦！比外麵飯店的都不差！昨晚還做了排骨湯和京醬肉絲，香死啦！薇薇姐也誇他呢！”
“還有還有！我們班王斌，就是那個學霸，你們不知道他多搞笑，昨天上物理課，董晴傳紙條給他，結果被老師發現了！老師讓他念出來，結果紙條上寫的是‘王斌，你今天發型好帥！’哈哈哈！全班都笑瘋了！董晴的臉紅得像個大番茄！”
“對了對了！招財最近可胖啦！像個大雪球！它現在可精了，知道跟我哥撒嬌要罐頭吃……”
她嘰嘰喳喳地說著，聲音充滿了活力，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學校裡、家裡的各種趣事，仿佛這不是在肅穆的墓園，而是在跟遠方的父母打一通輕鬆愉快的電話。陽光不知何時刺破了雲層，落在她年輕飛揚的臉上，那笑容明媚得有些晃眼。
姑姑聽著，又忍不住抹眼淚，低聲對姑父說：“這孩子……懂事的讓人心疼……”舅舅也歎了口氣，看著小滿強撐的笑臉，眼神複雜。
李薇站在林小偉身邊，看著小滿那過分燦爛的笑容，聽著她刻意挑選的那些輕鬆愉快甚至有點傻氣的“好消息”，隻覺得胸口一陣陣發悶。那笑容背後，是一種刻意為之的堅強，一種不想讓任何人擔心、尤其是讓長眠的父母擔心的偽裝。她悄悄握緊了林小偉垂在身側的手，他的手心有些涼。
祭祀結束，幾位長輩堅持要一起吃飯。地點選在了公墓附近一家還算乾淨的農家菜館。包間裡，圓桌上很快擺滿了菜肴，但氣氛卻遠不如食物看起來那麼豐盛熱鬨。
姑姑不停地給林小偉和林小滿夾菜，嘴裡念叨著：“小偉，多吃點肉，看你瘦的！”“小滿，這個魚新鮮，刺少！”舅舅則語重心長地對林小偉說：“小偉啊，有什麼事千萬彆自己硬扛著。你媽走得早，舅舅就是你親爸！錢不夠，或者遇到難處，一定開口！彆總想著不給我們添麻煩，我們是一家人！”
舅媽也附和：“是啊小偉，你才多大，就扛著這麼重的擔子。該依靠家裡的時候就得依靠，彆太要強了。”
林小偉低著頭，安靜地吃著碗裡堆成小山的菜，隻是偶爾“嗯”一聲，表示在聽。林小滿依舊維持著那種過分開朗的狀態，笑嘻嘻地回應著：“知道啦舅舅！我哥可厲害了！錢夠花夠花！舅媽您也吃呀！”她甚至還主動講起了郝明那輛破suv在航海城拋錨的糗事，試圖活躍氣氛，引得姑父和舅舅都無奈地笑了笑。
李薇坐在林小偉旁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的僵硬。那些關心的話語，帶著血緣的溫暖，卻也像無形的繩索，一層層纏繞上來，勒得他有些透不過氣。他不想成為負擔，不想被憐憫，更不想一遍遍被提醒那場奪走一切的災難和之後獨自掙紮的歲月。他隻想證明，沒有那些依靠，他也能把妹妹照顧好，也能……活下去。
一頓飯，在長輩們殷切的叮囑、林小偉沉默的接受、林小滿刻意營造的“歡樂”中，終於結束了。告彆時，姑姑又忍不住抱著兄妹倆落了淚，反複說著“常來家裡”、“彆太辛苦”。舅舅也再次強調有事一定要找他。
然後姑姑把目光看向李薇握住她的手“薇薇，你是個好姑娘，謝謝你謝謝你這幾年照顧小偉，小偉以後就托付給你了。”
李薇點點頭“放心吧姑姑”
回程的路上，車廂裡異常安靜。夕陽的餘暉透過車窗，染紅了林小滿的側臉，她安靜地看著窗外飛逝的景物，臉上那維持了一整天的笑容終於消失了，隻剩下一種疲憊的空白。林小偉也沉默著，隻是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關節有些發白。
回到那個熟悉的小家，打開門，暖黃的燈光亮起，驅散了外麵的寒意和沉重。招財喵嗚一聲迎上來，蹭著林小滿的褲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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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偉放下東西，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累了吧？早點洗洗睡。”
他剛轉身想去倒杯水，一直沉默著的林小滿卻像一顆突然被點燃的小炮彈，猛地從背後衝了上來！她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抱住了林小偉的腰！那力道之大，撞得林小偉一個趔趄。
“哥——！”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壓抑了許久的堤壩轟然決堤，猛地爆發出來！
林小滿死死地抱著他，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滾燙的淚水瞬間浸透了林小偉後背單薄的衣料。
“哥……我裝得好累啊……嗚嗚嗚……”她把臉深深埋在林小偉的背上，聲音悶悶的，破碎不堪，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委屈和恐懼，“每次……每次去那裡……我都好怕……好怕……”
林小偉僵在原地，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緊縮。他緩緩轉過身，看到妹妹那張哭得完全扭曲的小臉，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洶湧地衝刷著她蒼白的臉頰，眼睛紅腫得像桃子。
“我怕……怕下一個躺在那裡的……會是你啊哥！”林小滿仰起頭，那雙被淚水浸透的眼睛裡，盛滿了最深切的恐懼和無助，像一隻被遺棄在暴風雨中的幼獸，“要是你也……要是你也……我怎麼辦啊哥？！我一個人……我活不下去的……我真的活不下去的……嗚嗚嗚……”
她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狠狠紮進林小偉的心口，也紮進了旁邊李薇的心裡。
林小偉隻覺得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和眼眶，視線瞬間模糊。他再也無法維持那堅硬的偽裝，所有的疲憊、隱忍、強撐的平靜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他用力地、幾乎是有些粗暴地將妹妹緊緊摟進懷裡，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他的手臂收得那樣緊，勒得林小滿有些痛，卻又帶來一種近乎窒息的安全感。
“不會的！小滿！哥在！哥在這兒！哥不會丟下你的！永遠不會！”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同樣劇烈的顫抖和從未有過的恐慌。滾燙的淚水終於衝破了堤防，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滴在林小滿的頭發上，混合著她的淚水。
兄妹倆緊緊相擁，在客廳昏黃的燈光下，身體都在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壓抑了太久的悲傷、恐懼、失去至親的孤獨、相依為命的艱難、強顏歡笑的疲憊……所有沉重的情緒如同山洪爆發，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洶湧奔流。招財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哭聲嚇到了，不安地在兩人腳邊繞著圈，發出細弱的喵嗚聲。
李薇站在幾步之外，看著眼前這緊緊相擁、哭得渾身發抖的兄妹倆，看著林小偉那從未在人前展露的脆弱和淚水，看著林小滿那崩潰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隻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撕裂了。一股強烈的酸澀直衝眼眶，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終於明白，林小滿那沒心沒肺的笑容下，藏著怎樣驚心動魄的恐懼；也終於懂得，林小偉那沉默的堅韌背後，扛著怎樣一座名為“失去”的沉重冰山。那些看似荒誕的打工、那些故作輕鬆的日常、那些“沒事”、“挺好的”……都是他們在命運殘酷的玩笑下，笨拙地為自己、為對方撐起的一小片搖搖欲墜的天空。
客廳裡隻剩下兄妹倆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以及李薇無聲的、洶湧的淚水。她慢慢走上前，伸出手臂，輕輕環住了林小偉顫抖的肩膀，也將哭泣的林小滿更緊地攏在懷中。她的額頭抵在林小偉的背上，淚水浸濕了他的衣服，聲音哽咽著，帶著無法理解的痛楚和悲憫，問出了那個盤旋在心底、沉重得讓人窒息的問題：
“為什麼你們會經曆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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