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窯場混久了,馬驥認識了不少工匠,有開朗健談的拉坯師傅,有嚴厲苛刻的利坯師傅,有溫柔細心的畫坯師傅,還有經驗豐富的燒窯師傅。但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名叫邢哥的工匠。
邢哥約莫四十多歲,身材乾瘦,皮膚黝黑,像被窯火烤過一樣,臉上布滿了皺紋,像老樹皮一樣粗糙。他總是穿著一件灰色的粗布短褂,袖口和褲腳都打著補丁,頭發亂糟糟的,像一堆枯草。他話極少,幾乎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每天早早地來到窯場,默默地待在自己的工位上,不是拉坯就是利坯,中午就啃兩個饅頭,喝幾口涼水,下午繼續乾活,直到天黑才離開,像一個不知疲倦的機器人。
但馬驥發現,邢哥的手藝,是整個窯場公認的頂尖。他第一次看到邢哥拉坯時,就被深深震撼了——邢哥坐在陶車前,雙腳輕輕蹬動腳踏板,轉盤“嗡嗡”地旋轉著,速度均勻得像鐘表的指針。他雙手捧著一個灰白色的泥團,泥團在他手中像個聽話的孩子,隨著轉盤的旋轉慢慢變形。邢哥的拇指在泥團中心輕輕按壓,形成一個小小的凹陷,然後雙手握住泥團,隨著轉盤的旋轉慢慢向上提拉,泥團漸漸“長高”,變成了一個圓柱體。接著,他用手指輕輕按壓圓柱體的頂部,讓頂部變得平坦,再用另一隻手的手指在圓柱體的側麵輕輕擠壓,讓側麵變得圓潤。最後,他用手指在圓柱體的頂部邊緣輕輕向外拉伸,一個敞口的碗坯就成型了。
整個過程不到五分鐘,行雲流水,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邢哥拉出的坯體,器形之規整,線條之流暢,仿佛用模具刻出來一般,卻又比模具做出的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靈氣和生命力。碗坯的口沿圓潤得像滿月,碗壁的厚度均勻得像紙張,碗底的圈足小巧玲瓏,整個碗坯看起來輕盈而精致,像一件藝術品。
更讓馬驥佩服的是邢哥的利坯手藝。邢哥利坯時,坐在另一種陶車前,這種陶車的轉盤轉速更快,發出“嗡嗡”的聲響。他雙手握住坯體,眼睛緊緊盯著坯體的表麵,像鷹隼一樣銳利。他手中的利坯刀是特製的,刀身細長,鋒利無比,刀柄是木質的,被他的手磨得光滑發亮。邢哥用利坯刀在坯體表麵輕輕修刮,每刮一下,就會有一層薄薄的泥屑掉下來,泥屑像雪花一樣,落在地上堆積起來。他的動作很輕,像是在撫摸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每一刀都恰到好處,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利坯完成後,邢哥會把坯體放在陽光下仔細檢查——他用手指輕輕敲擊坯體,聽著坯體發出的聲音,如果聲音清脆悅耳,說明坯體厚薄均勻;如果聲音沉悶,說明坯體某處太厚,需要重新利坯。馬驥曾經見過邢哥利一個梅瓶坯體,他用了整整一個下午,利坯刀在他手中像有了生命,不停地在坯體表麵遊走,最後完成的梅瓶坯體,薄得像紙,對著光看,能看到對麵的人影,瓶身上的刻花清晰可見,仿佛一觸即碎,卻又充滿了力量。
馬驥還發現,邢哥對待失敗的態度格外從容。有一次,他花費數日精心拉製、利坯的一個大花瓶,在燒製時因為窯內溫度不均勻,意外開裂了——花瓶的腹部有一道長長的裂紋,從瓶口延伸到瓶底,雖然釉色很完美,但已經無法銷售了。其他工匠都為之惋惜,紛紛安慰邢哥:“邢哥,太可惜了!這個花瓶要是沒裂,肯定能賣個好價錢!”“是啊!都怪那該死的窯火,怎麼偏偏就這個位置溫度不均呢!”
邢哥卻隻是默默拿起那片最大的碎片,用手指細細摩挲著裂口,看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然後輕輕放下,轉身又去和泥了。沒有抱怨,沒有沮喪,仿佛隻是在總結經驗,準備下一次的挑戰。馬驥忍不住問他:“邢哥,你不難過嗎?這個花瓶你花了那麼多時間和精力。”邢哥看了他一眼,隻說了兩個字:“再做。”
馬驥對這位沉默的宗師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決心要跟他學點真本事。他使出渾身解數討好邢哥:每天早上提前來到窯場,幫邢哥把陶車擦乾淨,把泥料和好;幫他去最遠的泉眼挑最清冽的水,因為邢哥說,用泉水和泥,泥性更柔和;把自己省下來的、好不容易弄到的一點肉乾分給他,因為邢哥總是吃饅頭,很少吃肉;在他工作時,鞍前馬後地遞工具、清理台麵,生怕打擾到他。
然而,邢哥對他所有的殷勤都視若無睹,該乾嘛乾嘛,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馬驥跟他說話,他要麼不回答,最多也就是“嗯”、“啊”一聲。有一次,馬驥問他拉坯的技巧:“邢哥,你拉坯的時候,怎麼才能讓坯體不歪呢?我總是控製不好重心。”邢哥正在拉一個碗坯,聞言停頓了一下,看了看馬驥,然後繼續拉坯,直到碗坯拉好,才淡淡地說:“手穩。”
馬驥不死心,覺得可能是自己誠意不夠。他於是模仿邢哥工作時那極度專注的神情,也搬塊泥巴坐在旁邊,皺著眉頭,抿著嘴唇,試圖拉坯。結果他那齜牙咧嘴、跟泥巴較勁的滑稽樣子,引得其他工匠竊笑,邢哥卻依舊毫無反應,仿佛身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偶爾,當馬驥的操作錯得實在太離譜,眼看又要糟蹋一塊好泥時,邢哥會突然開口,聲音低沉沙啞,隻有簡短的幾個字:“力,沉肘。”——馬驥拉坯時總是手臂懸空,力氣用不到點子上,邢哥提醒他要把肘部沉下來,用身體的力量帶動手臂;“轉速,穩。”——馬驥蹬陶車時總是時快時慢,邢哥提醒他要保持均勻的轉速,讓泥團有穩定的受力。
馬驥如獲至寶,趕緊照做,但往往不得要領。邢哥也不會再解釋第二句,繼續忙自己的去了。馬驥感覺自己像是在麵對一座沉默的高山,你能感受到他的厚重與巍峨,卻很難真正攀登上去,理解他內心的世界。但他明白,這種極致的手藝和專注的精神,正是“工匠精神”最核心的部分——不為名利,不為喝彩,隻為把每一件作品做到最好,用雙手賦予泥土生命。
他胸口的掛墜在靠近邢哥時,總能感受到一種極其穩定、純粹、內斂而強大的能量場。那是一種源於內心極度專注和數十年如一日堅持所凝聚的“匠心”能量。掛墜似乎對這種能量格外“偏愛”,吸收時顯得異常“虔誠”,光芒也變得格外溫潤、深邃,仿佛在默默向這位無言的大師致敬。馬驥能感覺到,掛墜的光芒中多了一絲沉穩的力量,像邢哥的手藝一樣,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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