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花事件”給馬驥的打擊不小。雖然文震亨和沈德潛都沒有過多苛責他,反而安慰鼓勵他,但他自己心裡卻很不是滋味。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與這江南精致文化之間,隔著一條看似不寬、實則難以逾越的鴻溝。那些他自以為是的“優化”和“改進”,在真正懂行的人看來,不過是粗鄙無知的破壞。
接下來的幾天,馬驥變得沉默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樣到處閒逛、東問西問、總想“搞點事情”。他常常一個人坐在“與誰同坐軒”裡,看著窗外搖曳的竹影和波光粼粼的水麵發呆。
這“與誰同坐軒”是拙政園中的一處經典景致,軒名取自蘇軾的詞句“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寄托了文人孤高不俗、與自然為友的情懷。軒身依水而建,三麵環水,一麵靠山,視野開闊。坐在軒中,可欣賞到對麵的假山、荷花、亭台,景色絕佳。
此時正是深秋時節,窗外的竹葉已經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黃色,隨風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水麵上漂浮著幾片枯黃的荷葉,偶爾有幾尾錦鯉擺著尾巴遊過,激起一圈圈漣漪。夕陽的餘暉透過軒窗灑進來,落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影,給整個軒室披上了一層溫暖而憂傷的色調。
馬驥坐在軒中的石凳上,手裡捧著一杯早已涼透的茶,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這段時間在拙政園的經曆。從最初入園時的迷路、對園景的走馬觀花,到後來的拜師學畫、品茶聞香、參加雅集、學習疊山,再到最後的“杜鵑花事件”,一幕幕場景在他腦海中閃過,像一部荒誕搞笑的喜劇片。
他想起自己學畫時的“墨豬塗鴉”,把好好的宣紙塗得一塌糊塗,還得意洋洋地覺得自己畫得不錯;想起品茶時的“牛飲解渴”,把珍貴的明前碧螺春當成白開水喝,還抱怨味道太淡;想起聞香時的“噴嚏連連”,把香道師精心營造的寧靜意境破壞殆儘;想起雅集時的“詩詞接龍窘態”,接出“沙僧挑著擔”這樣的“驚世駭俗”之句,讓文震亨顏麵儘失;想起疊山時的“力大無窮險拆台”,差點把石師傅辛苦搭建的假山弄塌;還有這次的“畫蛇添足”,搬來杜鵑花破壞了“海棠春塢”的意境……
想到這些,馬驥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這段時間,他簡直就是個“麻煩製造機”,走到哪裡,就把笑話帶到哪裡。他就像一個闖入精致瓷器店的大象,橫衝直撞,把原本和諧寧靜的環境攪得雞犬不寧。
可笑著笑著,馬驥的笑容漸漸凝固了。他發現,雖然自己鬨了很多笑話,闖了很多禍,但在這個過程中,有些東西卻在悄然改變。
他不再覺得這園子隻是一個彎彎繞繞、讓人迷路的“迷宮”,而是能隱約感覺到那種“步移景異”“小中見大”的匠心。他知道了什麼是“借景”,什麼是“框景”,什麼是“漏景”,什麼是“留白”;他知道了造園不僅是堆山疊石、種花植樹,更重要的是營造意境,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
他雖然依舊作不出一首像樣的詩,但能模糊地體會到“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境;他雖然畫不好一幅水墨山水畫,但似乎能看懂一點水墨的“氣韻”和“留白”的妙處;他雖然還是覺得昆曲的節奏太慢,但也承認那水磨調確實有它獨特的韻味,婉轉悠揚,回味無窮;他雖然依舊無法靜下心來長時間聞香,但也能感受到沉香那種清幽甘甜、寧心安神的氣息。
最重要的是,他開始理解文震亨他們所說的“寄情山水”“壺中天地”是什麼意思了。這小小的拙政園,占地不過幾十畝,卻通過巧妙的造園手法,營造出了山水林泉、亭台樓閣等豐富多樣的景致,讓人仿佛置身於廣闊的自然之中。
在這裡,文震亨他們可以暫時忘卻外界的紛擾和官場的傾軋,與自然對話,與內心對話,尋求一種心靈的寧靜和自由。這園子就像一個精神上的桃花源,一個心靈的避風港,一個造夢空間。在這裡待著,能讓人心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安靜下來,仿佛能與更遠、更大的東西連接在一起。
馬驥想起自己穿越以來的經曆:在草原上,他感受到了原始部落的奔放與自由,但也體會到了生存的艱難;在臨安,他感受到了市井生活的熱鬨與煙火氣,但也看到了底層百姓的艱辛與無奈;在紫禁城,他感受到了皇家的威嚴與奢華,但也體會到了深宮的壓抑與冰冷;而在這拙政園,他感受到了文人的雅致與寧靜,體會到了精神世界的富足與自由。
他突然覺得,自己穿越各個時空,體驗不同的生活,不也是在尋找一種超越平凡、實現自我的方式嗎?隻是文震亨他們通過造園、書畫、品茶等方式,在方寸之間構建了屬於自己的精神家園;而他則通過穿越時空,在廣闊的世界中尋找屬於自己的人生意義。雖然方式不同,但那份對自由、對寧靜、對精神富足的追求,卻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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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之間,能見天地……”馬驥喃喃自語,第一次對這句話有了一點切身的感悟。這園子不大,但通過巧妙的設計,卻讓人感覺意境無窮,仿佛容納了整個天地;人的心境或許也是如此,不需要擁有全世界,隻要內心有一片屬於自己的、寧靜而豐富的園子,便足以安身立命。
他想找文震亨聊聊,表達一下自己這點粗淺的感悟。他覺得,文震亨是最能理解他的人,雖然他的表達可能依舊笨拙,依舊充滿了現代詞彙,但他相信文震亨能聽懂他的真誠。
馬驥起身離開了“與誰同坐軒”,沿著熟悉的路徑向“遠香堂”走去。此時夕陽已經落山,天空漸漸暗了下來,園子裡亮起了一盞盞燈籠,暖黃的光芒映在水麵上,波光粼粼,如夢似幻。
“遠香堂”是拙政園的核心建築,也是文震亨最喜歡的地方之一。馬驥走到堂前,果然看到文震亨正坐在堂內的書案前看書,案上點著一盞油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他的臉龐,顯得格外寧靜而專注。
馬驥輕輕推開堂門,走了進去。文震亨聽到動靜,抬起頭,看到是馬驥,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訝的神色,隨即笑著說道:“馬小哥,這麼晚了,怎麼還沒休息?”
“文先生,我想跟您聊聊。”馬驥走到書案旁,有些局促地說道。
“哦?想聊什麼?”文震亨放下手中的書,示意他坐下,“是不是還在為杜鵑花的事情自責?”
“不是的,文先生。”馬驥搖了搖頭,在書案旁的椅子上坐下,組織了一下語言,緩緩說道,“我想了想……覺得這園子,好像不隻是個住的地方,或者好看的地方。它更像是個……嗯……精神充電站?或者是個……造夢空間?”
他停頓了一下,努力尋找合適的詞語,繼續說道:“在這裡待著,能讓心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安靜下來,好像能跟更遠、更大的東西連在一起。比如坐在‘與誰同坐軒’裡,看著窗外的竹影和水麵,就覺得心裡特彆平靜,所有的煩惱和浮躁都不見了。還有下雨的時候,躲在廊下看雨打荷葉,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特彆純粹、特彆美好。”
“我以前覺得,園子就是用來讓人欣賞的,好看就行。但現在我發現,不是這樣的。這園子更像是一個……一個精神的家園。文先生您在這裡讀書、畫畫、品茶,遠離官場的紛爭,就是在尋找一種心靈的寧靜和自由,對嗎?”
“就像您說的‘漁樵耕讀’,這園子就是您的‘漁樵耕讀’,是您的桃花源。雖然我還是說不清楚這種感覺,但我覺得……挺好的。在這裡,我好像能感受到一種不一樣的力量,讓我變得平靜,變得踏實。”
馬驥努力避免使用太多現代詞彙,但說出來的話依舊有些不倫不類,甚至有些語無倫次。他不知道文震亨能不能聽懂他的意思,心裡有些忐忑。
文震亨靜靜地聽著馬驥的話,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驚訝,漸漸變成了欣慰。他從馬驥略顯笨拙、語無倫次的語言中,聽出了一絲真誠的感悟。雖然馬驥的表述依舊帶著濃濃的“馬驥風格”,充滿了他自己都解釋不清楚的現代概念,但那份對園林精神內核的觸碰,那份對寧靜、自由、精神富足的追求,是真實不虛的。
文震亨臉上露出了許久未見的、發自內心的欣慰笑容,他點了點頭,語氣鄭重地說道:“馬小哥,你能作此想,便是入了此園真境的第一步。園林之妙,正在於此。它不在於眼目之娛,而在於心性之養;不在於物質之豐,而在於精神之足。”
“古人造園,並非為了炫耀財富,而是為了寄托情感,安放心靈。在這方寸之間,他們可以模擬自然山水,構建理想世界,與天地精神往來。在這裡,沒有官場的傾軋,沒有世俗的紛爭,隻有人與自然的和諧,隻有內心的寧靜與自由。”
“你能靜心體味到這一點,說明你已經不再把這園子僅僅當作一處景致,而是真正走進了它的內心,感受到了它的靈魂。這是很多文人雅士窮其一生都未必能達到的境界,你能在短短兩個月內有所感悟,甚好,甚好。”
這是文震亨第一次對馬驥表達了如此明確而高度的讚許。馬驥看著文震亨真誠的笑容,心裡也鬆了一口氣,泛起一絲微妙的成就感和自豪感。雖然過程磕磕絆絆,鬨劇百出,但他似乎……終於摸到了一點這江南文化的門邊,終於理解了文震亨他們所追求的精神境界。
“文先生,謝謝您。”馬驥真誠地說道,“我以前太膚淺了,總覺得什麼事情都很簡單,總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改變。通過這段時間的經曆,尤其是杜鵑花那件事,我才明白,任何一門藝術、一種文化,都有其深厚的底蘊和內在的規律,不能僅憑一時的興致就隨意擺弄。以後我會多學習、多觀察、多思考,努力提升自己。”
“很好,馬小哥,你能有這樣的認識,就是最大的進步。”文震亨點了點頭,“學習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必急於求成。以後有什麼感悟或者疑問,隨時都可以來找我聊。”
兩人又聊了許久,從園林的精神內核,聊到人生的理想追求;從古代文人的隱逸情懷,聊到現代社會的生活方式。馬驥繪聲繪色地向文震亨描述了現代社會的快節奏、高壓力,以及人們對寧靜、自由生活的向往;文震亨則向馬驥講述了自己對人生的理解,對精神世界的追求。
不知不覺,夜色已深。馬驥起身告辭,走出“遠香堂”,晚風拂麵,帶著陣陣草木的清香。他抬頭望去,天空中繁星點點,月光皎潔,照亮了園中的亭台樓閣,景色格外迷人。
他胸口的掛墜,在馬驥內心感悟升華的這一刻,傳來了前所未有的、深沉而圓融的悸動。它仿佛飽飲了這園林作為“精神棲居地”所散發出的本源能量,對“有限中的無限”“天人合一”的哲學有了深刻的共鳴,光芒內蘊,氣息悠長,變得愈發溫潤而有力量。
馬驥摸了摸胸口的掛墜,感受著它的悸動,心中一片寧靜與堅定。他知道,這段拙政園的經曆,將會成為他人生中最寶貴的財富,影響他未來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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